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汜城的黄昏格外短暂。清爽的薄雾散去后,天空逐渐呈现淡淡的青和蓝,夕阳经过,带来胭脂色的云。它们原本羞涩地含苞,船笛声响起,所有蓓蕾次第绽放,千里映红,直开向水天交界。然而这也是凋谢得最快的花朵——第一个怕黑的姑娘点燃蜡烛,天空娇艳的女儿妆早已褪去。

晚间,梁尚纶推荐了一处画舫领大家赏景。他们倒不是真的在船上,画舫位于河畔,沉在水中的部分为石料所砌,因此别称“不系舟”。此时正值花灯节,沿岸有手艺人卖莲灯,或明或暗的莲灯旖旎荡开,地上的这弯水便像极了天上的那道河。

再北去几里,梁尚纶将与镖队分道,因而特意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当作饯别。青玉嘱咐了子桃几句,自己先去了预订的雅房。离正式入席还有一会儿,子桃忍不住前去水边看灯,却见唐偶正在这边凑热闹。

一位身着素袍的男子有些脸红地说:“昨天二十文一盏灯,今天却要三十文,莫不是以为我们记性不好?”默默摸了腰间的钱袋,今晚一路陪着表妹已买了不少点心玩意,确实囊中羞涩,“只便宜五文,二十五文可否?”

他身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虽无仆从相陪,但从衣着配饰便能知出身比那男子富贵。见表哥如此讨价还价,只是有些忧心,并未露出不满。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三十文少一文都不行。”卖灯的手艺人故意吊高嗓门,“你若不买,瞧见旁边的公子没,指不定一口气全买下来。”

旁边的公子锦衣华服龙章凤姿,自然是三少爷唐偶:“瞧你的灯做得确实不错,还有几盏?”

手艺人听贵人夸赞自己的灯,笑意盈盈道:“还有十盏。说实话城里大部分灯早在前两天卖完了,现在恐怕只剩我手上这些。公子家里人丁兴旺,不如就多买几盏保佑全家安康,也给自己保段金玉良缘。”

“人丁兴旺啊……”灯火摇曳之下,唐偶的脸几乎是瞬间暗了一下又被点亮,“不如二十五文一盏,我都要了。”

手艺人心想,我这灯卖二十文既是赚了,还不知今晚有没有十个人来买了:“既然公子是有缘人,便以二百五十成交吧。”

唐偶却摇摇头面露难色:“啧啧,二百五……似是有些不吉利呢。”说着眼神飘向刚才的男子。

子桃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亏他能想出这么离谱的借口。

男子顿时心领神会:“小生冒昧愿出价二十五文,公子可否让一盏灯给我们?”

唐偶朝他拱个手:“公道合理,那便谢过贤弟了。剩下的我都要了,老板请将推车借我一用,上游人太多,我还要往下游走走呢。”

手艺人拿了钱,连连道:“好说好说,公子尽兴,回来再交给画舫的伙计就好。”

男子取走灯,向唐偶道了感激,又提醒道:“公子莫要去下游放灯,该去上游。”

唐偶来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沉默许久的女子怯怯开口:“传闻上游有河神,若是河神答允了寄托在莲灯上的愿望,便会将灯卷入河心存放起来。”

唐偶闻言爽朗一笑:“在下不信鬼神之说,偏想去下游看看,二位请便。”

良辰苦短,二人礼貌与他道别,继续约会放灯。待确认他们和手艺人都走远了,唐偶抖抖推车上的幌子:“卖灯卖灯,先到先得,全城最后八盏,第一盏三十文,往后每盏多收五文。卖灯卖灯,先到先得即是赚了。”还真是保持着生意人的本分,被他这样一喊,周围零星确实未买灯的人们急忙赶过来,尤其是最后一位,以五十文一盏成交了四盏。而唐偶提着剩余的一盏莲灯,独自向下游走去。

子桃悄悄跟在他身后,随着人流越来越稀,只得施了隐身术,终跟到无人处。

望着唐偶与四周寂寂融为一片,她心中亦有了感慨——虽总见他一副无往不利的样子,又有谁能真的做到一帆风顺。唐偶自幼读书,本不是商贾习气,绿君至垣城路遥千里,必是历经不少磨难使他锻出一层假面示人。喉间难咽的涩意与胸口收紧的微酸,大抵便是书中所谓情愁。倘若当初织岩问她时,她已领悟至此该又如何……一切终是回不去从前。

在河畔驻足了一会儿,莲灯自唐偶手中入水漾起浅浅涟漪,缓缓漂流渐行渐远,芦苇随风而动暗影摇曳,响起忽弱忽强的沙沙声。明明说不信鬼神之说,为何又要对着莲灯许愿呢?子桃望着灯,忽听到他沉沉的嗓音——

“汜水河神,你莫不是莲花修炼而来,因而喜欢莲灯?莲与藕也算有几分缘分,唐某便真心相托,愿你能佑她顺利渡过鬼蛾这关,随我重返绿君。”

你……就不想着为阿爹阿娘祈个福么?前路缥缈不可期,此时此地不可负。纵然二人的心结尚未完全解开,他所言却教她闻之动容,不受控制步步向他走近。

“唉。”唐偶突然锤了下手,“还是应该要六十文才对。”说罢起身往回走了。

死财迷……这可不是我从前教你的。子桃顿觉刚刚的一点儿情愫荡然无存,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先他一步折回画舫。

无人注意水面温吞起个泡,轻轻将莲灯没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