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垣城是个什么地方?天下三分之一的玉从这里出,玉行三分之二的钱往这里进。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垣城的主子只有梁府一家。梁府三位少爷,十行有九的生意由家族共同打理,玉器则只听一人——垣城谁人不识君?

梁府三少爷城内私宅三进三出,占尽风水,城外人却道他是只进不出,奸商一个。饶是多少闺秀小姐日思夜想,为人父母的也不愿与他做桩“人口买卖”。

外姓生意中做到顶天的当属栖梧阁,翠竹所筑,共有三层,前后乔木掩映,春而开花,夏而结果。此阁老板姓徐,娶妻贤良,善做些稀罕的茶水点心,三教九流的客人常呼朋引伴上门吃茶,一层二层客满,却不见得邀人上三层。

今日,三层有客。

瞧见窗边气质清冷的绿衣公子,三少爷脱掉麻布斗篷递给伙计,露出一袭繁复黄衫,脚踩得台阶吱呀作响。

徐老板耳朵灵,起身拱手:“三少爷,生意兴隆。”

三少爷的客套话不落人后:“徐老板,财源广进。”

徐老板生有福相,身材微胖,他向左挪了一步,打算为两位客人相互引见,怎料身后这位正看着窗外,只好默念一句和气生财:“两位慢聊,我去催催厨房。”

三少爷目送了他去,才向那头寒暄道:“俗务缠身,公子久等。”其实早有小厮告知此人行踪,他却是故意拖了些时辰。

绿衣公子收回游离的目光,不着痕迹打量来者:“无妨,青玉与徐老板聊得投机,不觉时间流逝,三少爷请入座。”他虽声色温润,自报家门,仍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青玉?玉行内未曾听过这号人物,且试他一试。三少爷应声坐下,随意一伸腿,踹得桌案轻轻震动。

“口渴了。”

“那封信——”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三少爷一脸童叟无欺,教人无法拒绝。

青玉亦不急于一时:“烦劳伙计上茶。”

第一盏茶奉上桌案,名曰“梅子黄时雨”,顾名思义以酸梅的酸为茶水点睛,可店家不去梗不去皮不去核,放一整颗梅子在杯盏中与茶客大眼瞪小眼。

“此等茶水倒是别致。”青玉主动品了品,齿间余味无穷,示意三少爷也尝尝。

三少爷撇了茶末,勉强试之,初呷时开胃生津,滑入口中却叫苦涩刮掉一层舌苔。

“咳,咳。”随手丢在一旁,险些弄翻茶杯。

青玉并不在意他的失态,询问伙计道:“可有甜食?”

“老板娘听说今个稀客来,早已亲自下厨房备好。”伙计当即麻利布桌,少顷,案上整整齐齐摆了三种点心。

三少爷看着点心皱了皱眉:“我一向只吃三星斋。”

青玉好言相邀:“既是老板娘特地做的,一试何妨?”

三少爷到底不想拂了此番心意,只得依次动箸。

白的是“玲珑骰”,四四方方,晶莹透亮,糯米为皮豆沙为馅,入口绵软不失清爽,偏偏塞了几颗生红豆在里面,叫人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三少爷掀开刚才的茶碗:“呸。”

黄的是“憔悴损”,依菊花的样子压了模,条条花瓣纹理清晰,一团富贵祥和,应是道拔丝山药。

筷子夹起糖丝拗不断,三少爷尴尬地将点心放回原地。

绿的是“杨柳岸”,匠心巧具,层层酥皮裹挟了五六种果脯、果仁,约莫尝出有杏、梅、松子,咸甜迭代,唇齿留香,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水……”酥皮的碎屑有如天女散花喷薄而出,三少爷老实闭嘴。

青玉袖摆一扬,碎屑不曾沾身,不等他发话,伙计识相上前帮忙收拾。

楼梯传来声响,徐老板亲自为贵客们端上第二盏茶,介绍说是“空翠湿人衣”,须伙计每日清晨以竹器从后院桐叶上收集露水泡茶,原料来之不易,一天里往往只有两三位有缘人得以品鉴。

三少爷才揭开盖碗,一只小虫掉进去,想都不想泼了茶水到阁外,及阁高的一棵梨树生受了满怀,教人再不想见什么娇羞的梨花带雨。

“三少爷何必糟蹋了老板娘的手艺。”青玉瞧着戏码逐渐离谱,无意奉陪,“信中所言还请慎重考量,玉另有要事一桩待办,后会有期。”

三少爷单手敲着茶杯,头也未抬:“慢走不送。”

徐老板让开楼梯,敬送这位客人下楼,转了身,却是迎另一位客人上楼。三少爷反客为主推开一道暗门,从三楼上到顶楼。伙计重新端出一份“憔悴损”,配了小碗清水,杯盘碟盏均换作成色上等的羊脂白玉。

“徐秉,告诉桂花是他泼的茶,我不能再得罪你家悍妻了。”泼茶图了一时爽快,三少爷已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徐秉不再摆出待客姿态,撩衣坐下,“他此番相约,绝非空穴来风。前日你去矿上,城中确有两人生了病,与其说生病,倒不如说中邪,咳出的尽是些粉尘。”原来徐老板与三少爷私交甚笃,垣城人只顾眼红栖梧阁的生意,却不晓得他们的关系。

“装神弄鬼,居心叵测。我昨晚去看过,听说喝了江湖郎中的药好了,静养即可。”三少爷不禁又回想了一遍那封莫名出现在自己袖袋里的信笺——“门户有变,鬼怪为患,明日凤台,愿指仙路。”凤非梧桐不栖,凤台即是栖梧阁了。可笑,当他是信男善女么,想到这里,他小声嘀咕:“世上哪来那么多仙,一个两个与人过不去。”

徐秉还在琢磨青玉的出现:“以他的谈吐举止,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约你在栖梧阁,莫不是为躲什么眼线?府上二位少爷……”伸手夹起一筷“憔悴损”,蘸了水,糖丝即断,“依我看,事不宜迟,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么……尚差了一碗水。不甚明了对方的背景就合作容易被漫天要价,且静观其变。”待确认身上的“杨柳岸”抖搂干净了,三少爷披起斗篷,从后院另辟蹊径出了栖梧阁。

伙计奋力清理着桌案,一副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的样子,边忙边说:“老板真乃料事如神,换了白水在三少爷的茶碗。”

徐秉没有回应,默默望着好友离去的背影——人世间有酸中带苦的闲愁,也有吞吐不得的相思,有难堪一提的憔悴,更有无法言说的风情。这几样茶点原是三少爷的创意交由桂花烹制,他却要故作糊涂给谁看呢?

另一边,三少爷未至府上便被荆虹堂的小厮拦下,直道有贵客来访,因华掌柜外出采办,特传信请东家接待。

进了荆虹堂的门,管事的垂手问候:“刘先生正在后堂等您。”

“刘先生?”三少爷撩开后堂门帘,甫见一个书生侧影,眸色转深。

书生姓刘名染,白袍白褂白扇,眉清目澈,彬彬有礼,横看竖看都是位年轻雅客。他到了有一会儿,上下打量过堂内铺设陈列,伙计们也给他问候个遍,管事欲呈几样把玩之物,书生却直言村鄙之人,不甚了了。发觉有人看他,书生抬眉展颜,正对上心有千结的主人。

三少爷的言行举止已与在栖梧阁判若两人,不怒自威:“原来是刘先生。华桑在外公务,待明日归。学生愿先尽地主之谊,请先生上街走走。”

“如此也好。”刘染收起折扇,扇骨击在手掌一声闷响,“叨扰诸位多时,还请见谅。”

管事的听东家自称“学生”,大吃一惊,哪还受得住书生的客套:“我等招待不周,先生有空尽管再来。”

二人从后堂出来,经过一处小天井,金边吊兰挂了半扇花架,石潭里锦鲤翻个清亮的水花。刘染生得纤细,一阵清风吹了他满袖,淡雅的香味晕开,三五步外犹可闻。日光和煦,三少爷望着檐牙高啄,竟有了生疏之感。

见他驻足,刘染抬手比了一个请。

三少爷并不直视他,大步迈出了院门。

荆虹堂门开大路,一条街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商品琳琅满目,说到底却是一家生意。三少爷不带旁的跟班,亲自领着刘染挨家挨户串门。掌柜们安敢怠慢,有什么精巧新鲜的礼物一律和盘托出。

刘染所到之处热情洋溢,众星捧月。商人皆圆滑得很,一会儿送他一方端砚,一会儿又赠他几尺锦绣,反复推拒不得,只好一一收下。他被围在人堆里暗自叫苦,三少爷却端坐得冷清,一边一目十行过账,一边叫人口述商情,核实无误的朱笔签字准许入档,尚待考究的圈圈点点做下备案,掌柜均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行至街尾,看得见白袍外一双素手,抱着礼盒,抓着白扇,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苦也好,笑也罢,相见争如不见。

“若玩够了,请恕失陪,这些东西任你处置。”三少爷言毕径自离去,黄衫与黄昏相衬两相宜。

华灯初上,栖梧阁顶楼人影依稀。

“听管事说,竟是位年轻书生?”华掌柜风尘仆仆,显是匆匆赶回。三天前,一张拜帖几经周转到了他手里,落款单一个“染”字。因一时抽不开身,只得吩咐先行的伙计,若贵客来了,可去寻三少爷。

“是啊,他捧着一堆礼盒寻宿,叫伙计取了最上面的当作小费,正是三星斋的点心。旁的机灵鬼凑过去沾光,他又客客气气赏了一个盒子,我这才看全他的脸,不曾衰老半分,只恐有什么隐情,未敢擅自问安。”

“被你一说,莫不是先生成了仙?我直当他这些年真的云游四海去了。”

徐秉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盘点心:“快吃,难得借先生之手尝一回三星斋,切不可叫桂花知道。”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口我一口,仿佛阁内不曾有第三个人。

徐秉探身向窗外:“唐偶,你说是不是有人找了位相像的,故意试探我们?”

阁内不曾有,阁顶上坐的人一袭黄衫,伸手邀了明月入樽——梁府三少爷正是姓唐名偶。

“你若是看了拜帖,定会打消此念。”华桑说着掏出帖子递予徐秉。

上下简明两句:田园将芜,归我可好?

徐秉哑然失笑,展开桌上揉作一团的信笺,字迹随性,如出一辙:“难怪他与那青玉公子话不投机,原来是怨先生不肯亲自出面。”

十年前,绿君村长为学堂请来两位先生,一位毛先生教授数理,眉宇间英气逼人,对待学生往往疾言厉色;另一位教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斯斯文文,正是刘染。

村长的儿子“饼铛”是唐偶的“劲敌”,凡事皆爱与之一较。卖耕牛家的“花生”与唐偶交好,却也遵照家中告诫,不敢惹恼了“饼铛”。

唐偶有一枚玉坠,材质平平,内嵌一片纯白花瓣。一日,“饼铛”对玉坠打起主意,硬是要看。唐偶起初不理不睬,最后“饼铛”竟伸出“锅把”来抢——

毛先生背对他们在石板上绘了一个方形。“哆,哆”,手中石笔轻敲两下,眼尖的唐偶发现石板已被砸出瓜子状的小坑。

“屡教不改,难成气候。”毛先生顿了顿,添上两条线,把方形分成三份。

趁“饼铛”走神之际,唐偶毫不犹豫拍落“锅把”。

“华桑,一百亩田地均分给你、徐秉、唐偶,每人应分多少?”毛先生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盯得“花生”瑟瑟发抖。

“每人,每人……三十三亩。”华桑性子虽软,脑袋不笨。

毛先生眉头紧蹙:“每人三十三亩,三人九十九亩,还差一亩分给谁?”

华桑一愣,瞅瞅唐偶,又瞅瞅徐秉,一闭眼一咬牙一跺脚:“分给徐秉。”

徐秉很是得意,冲唐偶做个鬼脸,毛先生却面带愠容:“徐秉,华桑答的不对,你说分给谁?”

徐秉吓得紧忙站起,椅子带倒也不敢扶,吞吞吐吐道:“分,分给先生……”学生们皆哈哈大笑。

唐偶回敬他一个挑衅的眼神,暗中有人敲了他的脑袋,回过头去桂花姑娘笑得正甜。

毛先生不理会徐秉,任他愁眉苦脸站着,目光扫向其他学生:“唐偶。”

唐偶自信满满应声而起,答案即将脱口而出:“是——”

“慢。”毛先生打断他,“我且问你,徐秉缘何答不出此题?”

唐偶一时未想到什么更好的词落井下石:“徐秉他没有认真听讲。”

毛先生再问:“那华桑有没有听讲?”

唐偶看一眼华桑,有点恼他刚才叛变,终狠不下心:“有吧。”

“你们三个到一边去。”毛先生斥责之余,又用石笔在图上打了一个大叉,“这堂课就站着听。”

唐偶、徐秉、华桑皆面面相觑。

阁内二人看不惯三少爷独自喝闷酒,徐秉把梯子架好,与华桑一同爬上屋顶,三人躺成一排。

“真讨厌你们议论这些神仙鬼怪。”嘴上说着讨厌,唐偶坐起身斟了三杯桂花酿,“我们到垣城七年了吧,唯愿明月常有好友常在。”

七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多少——徐秉已为人夫,娶了桂花为妻,想必不久也将为人父,乐享天伦;华桑则成了梁府玉器生意的肱骨之臣,荆虹堂上下尊称一声掌柜。一切还要从唐偶痛失双亲,辗转来到垣城说起。

梁老爷相中的是唐偶识玉的本事。铺里锦衣华服一人对着美玉拍手叫好,宰相府的生意也教他揽进门。梁府高调宣称收他为义子,“三少爷”从此一鸣惊人。回乡唤了总角之交,明荐华桑独当一面,暗助徐秉自立门户,儿时的伙伴才又重聚。

桂花佳酿,一醉方休,三人做了同一个梦。

十年,也未必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十年前一人踏进学堂,白袍白褂白扇,学生们恭敬起身问候:“刘先生好。”

毛先生一下下磨着石板:“刘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当,数理高深,还请毛先生为在下解惑。”刘染的声音温吞如水。

“百亩之田,一分为三,每人三十三亩,最后一亩,应各分得两千平方尺。”毛先生如是解答。

“毛先生善于换算,在下衷心佩服,学生们有您栽培一定受益匪浅。”刘染忽然话锋一转,“敢问最后一亩是水田还是旱田?”

堂下学生啁啾如雀。

毛先生已将石板上的线条磨得快要看不清楚:“你说什么?田就是田……”

“若是水田,华桑家的耕牛派不上用场,唐偶家采药为生更不必说,村长家却雇有许多善于插秧的长工。分给徐秉,种得粮食,一部分养活长工,剩余的存入村内粮仓,积少成多,可备不时之需。华桑所答没有错。”话音落地,鸦雀无声。华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刘染肯定地看了华桑一眼,继续说:“若是旱田,华桑家的确能耕种出粮食,而徐秉作为村长的儿子,何尝不能劝父亲把它捐给村里缺少土地的农家?这一亩地或许能多养活一户人,使他们过上温饱的生活。如今绿君虽不是富饶之乡,然自在一方,衣食无忧,村长亦可把它用作搭建医所和学堂,身体上免除病痛,精神上授业解惑,虽用不了一亩那么大,徐秉说是分给老师,也无不妥。”

徐秉刚露出开心的表情,又怕毛先生不悦,蔫蔫垂下头。

“而唐偶,您并没有问他,想必知道他所想的答案是正确的。”刘染一双眼睛通透明澈,诚心劝道,“既然三个学生都没答错,就让他们坐下听课吧。”

“我原以为你是个酸腐书生,不过多读了几本书,懂得讨巧,今日见倒是另有一番趣味。”毛先生用衣袖拂拭掉石板上的粉尘,“无论文学、数理,万不能脱离生活,脱离了生活,再深奥的知识也是无用。”说罢瞪了三人一眼,“还不谢过刘先生。”

“刘某替他们谢过毛先生。”刘染向一旁递个眼色,“快回座位吧。”

三人很有默契地齐声说:“谢毛先生,谢刘先生。”

“且慢,我可没说罚站是因为答不出题,谢他不过是因为他教给你们道理。徐秉顽劣,华桑窝囊,唐偶自负,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毛先生瞧着墙根下堆的厚厚几摞石板,“既然刘先生见不得学生罚站,就改为放学后把学堂里用过的石板磨平。”

三人连同刘先生都泄了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口无言……

徐秉、华桑酒喝得少,月未落已经醒了,推了推唐偶,见他死赖着不起,三下五下脱了外袍抛在他身上,各自回家睡去了。

唐偶翻个身,一枚玉坠从胸口滑出,胡乱塞回怀里,旁边衣物随手扯过裹个严实,继续做梦。

依稀是红日西斜,两道人影迎着晚霞并排走着,左边的双手在背后按摩,不时转一转头颈,右边的白袍白褂,白扇掩面打个呵欠。

“现在没人,你可以不用保持刘先生的样子了。”左边的人拖慢步伐。

“不怪我害你磨石板?”右边的人走在前面,布卦渐渐变作及地长裙,发髻轻轻松落披散至腰。

“毛先生本来也没打算轻易罢休。你是不是隐身偷偷帮华桑磨了两块,他竟傻傻感叹神仙显灵。”

“华桑这小子倒有几分可爱。”

“他可爱?妖精的眼光果然别具一格。”左边的人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腕,翻看掌心,不好意思地放下。奇怪,明明曾听到她“啊”的一声,还以为伤到了手。转身背对她道,“那你便去找他吧,莫要一路跟着我,偷吃了院里的鸡,管你是妖是仙,阿娘一律不会放过。”

右边的人低头看看鞋面,心想今天确实该回去休息了,幸好没人知道她搬起石板砸了自己的脚。

微风习习,暗香浮动,知是她乘云离去,他忍不住回头看看——小路上空无一人,霞光下的山坳中,幽悠的情愫悄悄滋长蔓延,如春藤覆着白绒搔痒感官。

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