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我是朱雀上神之子?”唐偶像是听了什么诳言,倒头来自己也是个神仙鬼怪?

青玉将实情娓娓道来:“朱雀上神共有子女九人,你排行第九,名丹玖。师尊原意要我送你回朱雀族,怎料阴错阳差,只晚一天,你成了绿君之劫。”

“为何丹玖会出现在绿君?”虽知并非阿爹阿娘亲生,但他们一直待他视如己出。唐偶一片赤子之心苍天为鉴,对他而言,爹娘死后已无亲眷,此时闻得另一重身份,也毫无欣喜之情。

青玉看向天火:“答案在那里,你准备好了么?”

符咒一点点将身上的火焰平息,唐偶走到他旁边:“该来的总逃不过。”

青玉抓住唐偶手臂,领他进入洞口的结界,结界不断升高凌于蔽日网之上。火海中蹿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红着眼翻腾而来。一幕危机四伏的游龙戏珠——青玉谨慎控制着速度与方向,结界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而近在眼前,忽而没入云间。金龙紧追不舍,四爪狷狂撕扯着红缎锦被般的彤云,云朵碎如百亩妖艳的棉田。

相互纠缠了一阵,金龙虚晃一招遁去行踪。

“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唐偶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把金龙当条虫子痛扁。

“躲到它认出你。”青玉向左偏了数尺,金龙隔着云呼啸而过。

唐偶翻个白眼:“丹玖养的宠物?”

金龙突然现身吐出一枚火球,青玉向上划个弧避开,又有七八枚火球接踵而至,轨迹怪异,毫无章法。

“也许。”一枚较大的火球险险擦边,灼热的温度使结界变得扭曲。青玉重新调整平衡,抬手击飞迎面而来的两枚火球,剩下的均以仙术强行化解。被击飞的火球齐齐掉在蔽日网上,发出“嘶”的一声巨响。

唐偶身体虚弱,始终站立不稳。金龙神出鬼没围着他们,鳞片铿锵刮扫结界。

“你的网可还结实?”

“不如这条龙结实。”

道道金链闪电般穿梭于火海,金龙的动作更加雷厉风行,像是有什么暗源在驱使着它。朱雀乃火神,金龙不该看不破唐偶的身份。青玉停止躲避,决意一战——他虽不能熄灭朱雀之火,制住一条迷糊龙却不难。

“来了。”

“知道。”

话音未落,后方受到猛烈撞击,龙角将结界撞得四分五裂。青玉盯着龙睛稍有迟疑,唐偶已然翻上龙背,金龙身躯一震,载着他直冲九霄。青玉正要追,但见织岩持剑挡住金龙去路。

金龙高悬空中,足有九丈,一根胡须也超过三尺。相比之下,一介土地势单力孤,根本不足为惧。织岩目光坚如磐石,剑招似水银泻地后劲绵长,招招不留余地与金龙斗了十个回合,竟是平分秋色。又三五个回合,一人一龙分立东西,蓄势待发。

唐偶牢牢贴紧龙背,身上脸上已被风划出数道血痕,青玉不由得眉头紧蹙。

织岩杀意腾腾,一改沉稳之态,剑尖所指,望风披靡。金龙凌厉迎战,动作愈发敏捷,急转时,一股强劲的力道把唐偶甩脱,千钧一发,唐偶堪堪挂在龙尾。

织岩蕴满九成仙气,挥剑刺向龙额:“孽龙,受死。”

金龙睚眦欲裂,竖起全身鳞片,长啸如洪钟。

“且慢。”青玉凛然横于织岩与金龙之间,仙气盈袖,碧绿的外袍翙翙飘飖。

须知织岩苦心修炼达到真仙之阶,青玉的禁锢术却压得他无法动弹,而金龙非一般灵兽可比,眼中的红色也褪了三分。唐偶不禁咋舌,对付鬼蛾时,青玉一定掩藏了实力,要不就是中毒太深。

织岩怒视青玉:“你该知道我的立场,今日我定要祭奠绿君的亡魂。”

“此龙应是被天火吸引至绿君,不慎陷入混乱。等它恢复清醒,可助我们一臂之力。”青玉向下望一眼蔽日网,“离正午尚有三刻,我自有分寸。”子桃,万不得已之际,你便来恨我吧。

金龙粗喘着气,教唐偶联想到不肯服输幼兽。唐偶自嘲似的拍拍它:“阿黄,你肯定打不过他。”

被唤作“阿黄”的金龙尾巴一抖,无情地把唐偶抛给青玉:“丹玖,你找死是不是?”

青玉招来一朵白云接住唐偶,收起禁锢术:“你能认出丹玖?”

金龙冷哼一声:“从未见过一样无赖的人。”

唐偶只差抢过青玉的长剑扔它:“你照照镜子就见到了。”

相看两相厌——浓郁的火药味丝毫不逊于蔽日网的焦味,空气中处处是毕毕剥剥的声响,口水战一触即发。

“二位倒是悠闲。”青玉乘云而上,平视金龙,“你能不能削弱火势?”

金龙再次被他打断,不满地翘起胡子:“不是丹玖把四面八方的火灵都集中在此么?”

“说不是有人会信么?”织岩的利剑就架在颈间,唐偶反比斗龙时从容,神色傲然,尽露天性,“我不知道丹玖跟天火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倘使杀了我能保绿君,唐偶也不会惜命。”

“你想做什么?”青玉右手里也多了一柄剑,不是其他正是龙泉,亦是青桐的佩剑七星。他往日仪态多落在“玉”字,谦谦君子,温尔如玉,让人容易忽略了其骨血里的“青”。无争之静,无水之清,是谓最彻底的断念,也许他本该成为绝心之情,幸或不幸邂逅了子桃。

织岩小心提防着青玉,将唐偶面朝金龙:“让它灭火。”

唐偶咽喉一哽,装作无辜可怜:“阿黄,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金龙从鼻腔喷出两股白烟,被他戏剧的变脸气得苦笑不已:“丹玖,你欠下我一百坛好酒。”张开嘴,从最低级的火灵起,天火似江河入海,不断被它吞进体内。

等到稍能辨别出火势减弱,青玉问织岩:“可以放人了么?”

“很遗憾,我不能放走他。”织岩紧张握着剑,随时准备割断唐偶的脉搏,“丹玖啊丹玖,真可惜你什么都记不得了。”

第三个人提到“丹玖”,唐偶欲哭无泪:“说不定是你们认错了。”

“伤了他,朱雀族不会善罢甘休。”仙气从龙泉剑上逸出,青玉的警告余音不绝。

局面倒向青玉,织岩自知不敌,迫着唐偶往金龙的方位后退几步:“琉璜,你应该记得。这些年他执意寻找已死的丹柒几次问罪南溟,而绿君距南溟不远,想来灭山之灾,他难辞其咎。”

金龙眯起狭长的眼睛,停止吸收火灵——琉璜是它的本名,朱雀族与鬼族交战时,因火烧乾坤岗而一鸣惊人。唐偶方才随口叫它“阿黄”,恰恰帮它唤回心智。

“这……我并不清楚。”丹玖决不会轻易杀生,可是连自己也受到蛊惑,热血沸腾红了眼,着实无从辩驳。

“住手。”

闻得远远一句“住手”,织岩仍挟持着唐偶,坦荡望着飞驰而来的子桃。

子桃万里兼程,双唇干裂枯槁憔悴,然而所到之处,火灵慌张散开,仿佛遇见了煞星。她一步一步行至织岩面前,像是以白笔在红纸上点染出一幅水墨画。

“织岩,相信我。”织岩与琉璜说的她都听见了。丹玖,卷帙里的一个名字,象征着太多尊贵的含义,是凡人小仙不可企及的高度。

“毁了朱雀之魂才是永绝后患之策,一剑下去,噩梦便结束了。”最了解子桃的人莫过于织岩,他深知她的独具一格源于兼怀大爱与恻隐,虽优柔而不寡断。但他不得不卑鄙地以绿君作为筹码逼她就范,“阿李,区区一个凡人,你要为他毁了绿君么?”

“我没有……”今天以后,这个凡人便不存在了吧,神与仙的结局也只能是各归各位。可是,这一刻也还未到来。子桃刻意不去看唐偶,织岩的那把剑却如同是抵在她的喉咙,话音轻轻颤抖:“我可以熄灭天火保全绿君了,你杀他又是不是为了绿君?”

诚然凤鸟与绿君相互对立,唐偶自诞生起就是绿君的一部分,而守护他正是她飞升成仙的天职,从来不需要她选择。

织岩不想被子桃看到这一幕,然而丹玖失去神力是绝无仅有的良机:“不必瞒你,她的死是我解不开的结,自那时起,我已下定决心报仇。而今天命如此,朱雀族要责惩就由我一人承担。”

这个决心足以抹掉他身为绿君土地几千年的亲力亲为、尽职尽责。织岩,对于你来说,除了银杏都是无谓之事么?子桃觉得胸口发闷,她不愿相信严苛教导而又体贴照顾她的织岩,会为了一份执念抛弃所有。

“他们若是迁怒于绿君呢?”他只会比她更爱绿君,为什么偏要彼此威胁。

“有你出言相求,还怕这位仙尊坐视不理?”织岩意指青玉——以他的能力,或可放心将她与绿君托付于他,再者——“绿君山与勾陈树海一脉相承,冷眼旁观,青桐枉为上仙。”

子桃没想到织岩会牵扯上玉师兄与青桐上仙,望向青玉,青玉则示意她莫要再刺激织岩。

织岩扳回一城,质问唐偶:“丹玖,你对绿君没有一丝愧疚么?”是了,愧疚。土地之责,扛不动,放不下,“无能为力”四个字犹如蝼蚁,一粒土一粒沙盗走了织岩心中的绿君,只留给他千疮百孔的愧疚。生灵涂炭,神仙之过,谁也没有对绿君怀有恻隐——因此不论是丹玖、青桐、朱雀,甚至天帝,都需要为此后悔,忏悔,铭记代价。

唐偶想要稍稍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织岩一用力,剑上立时染了血。见子桃强忍着颤抖,他故作轻松,以袖拭净了新添的伤痕,又抬起手来把剑刃向上移了一寸便于说话:“唐偶问心无愧。”

蔽日网忽然坍塌,倾颓如山倒,琉璜用尽全力吸收着火灵,火海似逆悬的瀑布,急湍甚箭。青玉旋即来到网下,运起周身仙气与天火抗衡,绿色的木行仙气被熏成黑色,一点点压向绿君。

“玉师兄,你向东,我向西,我们合力将冰湖水铺在绿君与天火之间。”蓄满水的球形结界被子桃一掌击出,迅速摊成平面,不断扩大。

太阳俯视着他们,炽热而冷漠。

“唐偶死后,告诉朱雀,莫要来寻绿君麻烦。”

“丹——玖——”琉璜的嘶吼响彻云霄。

“唐偶死后,告诉华桑、徐秉,莫忘代我祭奠爹娘。”

一滴血浸润了子桃的白衣,再回头,唐偶长剑穿胸,嘴唇微颤:“我死以后,不愿睡你们两口棺材。”

杏树精松开剑柄,从织岩背后站出来:“织岩公子,我不怪你眼里没有我。如今我以一命还你一命,至于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罢,纵身跳入火海。

“杏儿——”在织岩心中,她是有名字的,他却未来得及喊她一声。

杏树精笑靥如花,吹送了一捧浅粉色的杏花,熊熊火焰瞬间将花瓣化作灰烬,而她的倩影也消失不见。

冰湖水与蔽日网“嗞”地相撞,白气腾若奔涛。一道红光升起,直冲唐偶而去。眼前茫茫无际,子桃看不到他们的脸,多少复杂的情绪传递不给任何人。这些年犹如一场梦,而今梦就要醒了,她则无力挽留……

织岩被琉璜以尾缠住,愣愣望着逐渐清晰的绿君,苍茫葱郁,生机蓬勃。

丹玖靠在琉璜身上,捂着剑创咳了几声——那道红光即是他的记忆与法力。

“能躲开偏要寻死,若不是小土地推了一把,你就要去见柒殿下了。”琉璜长舒一口气。

“我相信七哥还活着。”一双红色瞳仁昭示着他朱雀之子的身份,凤凰之劫已经渡过。

“你……是谁?”三个字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话毕,子桃瘫软在原地。

青玉为防她跌下云层,轻轻将她抱起,子桃的视线却丝毫不移。

丹玖朝她招招手:“过来就告诉你。”天意弄人,原以为一世的别离苦痛都已走完,却在此时此刻恢复了神仙之身,他既是唐偶,也是丹玖了。

“……”子桃安静睡在青玉怀中,唯有那些被吹回的泪顺着秀颜不断滑落。

“哭什么,我又不急着用你做棺材。”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