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请你不要再靠近了,这里虽然僻静,难免有人经过。”子桃被丹玖单独拽进窄巷,距离越来越近,她背贴墙壁,已无退路。
“先生既敢自认断袖,学生也不怕给人瞧见。”丹玖故意向前半步,两人的皮草拼在一处分不清彼此,“嫌弃我身上的鸟味?无论你信不信,绿君此前的天火非我所为,自南夏宫去南溟,何必北上树勾陈?”
子桃被他神力迫得换回原貌,白扇展开如雪如月,是她与他的界限:“此前的事不必深究,还要多谢殿下让琉璜神君拆……改变山势,解了凤鸟之劫。”
丹玖停顿动作,重新衡量着分寸:“既如此,你还是不想见我?”他私心觉得“英年早逝”的唐偶断不定子桃的心事情有可原,自己还是只小凤凰时,更不懂男女之情。千余岁的他虽不是情场老手,回想起来她似乎与“他”颇为暧昧,而今他也依然偏爱这棵李树。但方才相遇后,她态度冷淡得着实有些过分,是在恼他醒了以后没有立刻回绿君么?
“不想。”子桃不假思索。
可是——如果不想,为何要留恋每天的夕阳呢?想他,是宁静时的不宁静,清茶里闪瞬即逝的倒影,是不宁静时的宁静,雨夜里隔绝音扰的窗扉。但,他不是唐偶。
她眼睫深垂,浑身透散着悲寒,脆弱如一片雪花。丹玖挥手合起她的扇子,希望从她脸上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与你无关。”
“此话怎讲?”
“丹玖殿下,你不是他。”子桃试图推开丹玖,感受到他炙热的身体微微颤抖,本以为会动摇,腰间别着的玉坠使她格外冷静。她与唐偶的情缘已灭,即便是丹玖也不该触碰。
这世间何为无谓,又何为执念?
“你说什么……”后退半步,像是由她怀里取走了一截白狐尾巴围在颈间。地上散着两个人的足迹,一记一记是她踏着他,丹玖却觉得两串脚印不曾重叠,孤独地来,寂寞地停,前途未卜。本以为她不敢违背天规与神相恋,原来她介意的竟是“丹玖”。
子桃冲他恭敬施个礼:“丹玖殿下,望你……偶尔还记着他。”
记着……唐偶么?屏息不嗅她那缕香气,然而清甜的味道从记忆弥漫至现实,挥之不去。就算记着,一个被她远远躲避的他也当是寂寞的,丹玖为“唐偶”感到不平:“我不一定会记他很久。”
“如此也好。”子桃绕开他原路返回,她本不该那样求他,只是未能克制。
温暖骤然降临,他的拥抱从背后覆盖着她,雪月失魂。
“是你欠我,非我欠你,我若来讨,你必得还。”
“昔日李树认不出殿下凡身,多有得罪,与你赔礼便是,不必如此咄咄相逼。”子桃右掌带着仙气向丹玖腰侧击出,被他反手紧扣。
“我不要你赔礼,只要你认个明白。”
丹玖的吻长驱直入,不给她抗拒的余地,脑海阵阵晕眩,一丁点的空气也是奢侈。被他一厘一毫攻陷着意志,子桃知道,一旦失守,万劫不复。情急之下,咬破了他的上唇,几滴咸腥滑入喉咙,迅速融进血液。
“唔……为什么?”——神仙的修为竟不会互斥?此事非同小可,或是比冰湖更加严重的禁忌。
“因为你原是半神半仙。”丹玖松开她,重重喘了几口气,“本殿下的凤血,可换得了你一枚果子?”
子桃张大眼睛望着丹玖,成仙那年的往事呼啸而来。
“柒哥与什裂对战后不知所踪,我几去南溟一无所获,决定往树海向青桐问个究竟。不料节外生枝,在人间渡了二十几载。”丹玖轻擦去嘴角的血痕,“那夜雷电乃是我受绿君地势牵引所致,为不殃及生灵只好先放弃神力,想不到正掉在一棵李树上。”
念及吃过她一颗果子,以自己的精血救活了被他压折的李树,巧合使她直接飞升成仙,而他力竭化作一颗蛋潦草滚进鸡窝,又被阿爹阿娘养大成人。
子桃低头不语。回首缘起,丹玖自是于她有恩情,剪不断,理还乱。
丹玖又耐心解释道:“神族诞生皆需入族谱、受点化方能正常生长,而你的神识从未开化,且修行皆为仙术,因此难以被人发现。凡人或神族,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同么?若是担心仙律,只要你愿意,我可去求父神将你归入朱雀族。”
子桃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唯有劝他:“丹玖……你何必与一个凡人去争。”
“说好‘永远’陪着我,又要再把我抛下么……”丹玖如何不知她的软肋,却也不肯一开始就拿来利用——下棋那天,他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便在心里认定了她。他是朱雀之子,不能如什裂不顾玄武族一般惹怒天帝,然而他也是唐偶,再见到她,他想要好好把握。
晚风吹来恻隐,丹玖轻柔拥她入怀,子桃终是无力推开,埋在他肩头瑟瑟颤抖,一双温暖的手臂护在身后令人沉溺。
天心月圆,就还前尘一个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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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把一碗元宵放在桌上:“小老儿记性不好,舀水的功夫便忘了里面是什么馅料,送给几位客官吧。”
可可正要端,蕃蓠咳嗽一声,她只好又老实坐着。
蕃蓠的性格再简单不过,投以木瓜,报之琼瑶,投以白眼,还之威严。可可面带不悦瞪了她,她自然不会由着小小树仙造次无礼,若非青玉认出她的神族身份替可可道歉,只怕就不是不许她吃元宵这么轻松了。
青玉见到可可缩手缩脚的样子,反有些感谢蕃蓠,眼前接受点惩戒,以免日后丢脸丢得更难看。回想刚才——蕃蓠和可可一个人盯着花灯,一个人盯着大氅,双双说句“是你”,犹如针尖对上麦芒。丹玖一把拉走“刘染”,华桑毛遂自荐送长野出城,只留下“两盏不省油的灯”给他看护。
“玉师兄,你倒是说句话。”树海的师兄们对可可很是包容,所以她至今不曾跌过如此惨的跟头,本来只是怨蕃蓠两次“抢”了她的东西,没想到稍流露出不满就差点被教训。可可又恼火又害怕,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跟青龙族公主对着干,求助地拽拽青玉的衣角。
“请问八公主可知元宵的寓意?”青玉并未再次道歉,另寻了一个话题。
比起可可的无礼,丹玖和华桑弃她不顾才是最教蕃蓠郁闷的,把气撒给一个不懂事的树仙反有仗势欺人之嫌,所幸青玉为她铺了台阶,蕃蓠顺势而下:“不妨说来听听。”
“点心讲究既可品又可赏,品其滋味,赏其趣味。元宵又名汤圆,取意‘团圆’,寄托着阖家美满的愿望,元宵加圆月,正是最原汁原味的上元节。”青玉久在经卷阁,人界典故信手拈来。
“原来如此,凡人倒是颇晓情趣,可还有什么特别的点心?”蕃蓠觉得青玉其人风雅温润,与丹玖、琉璜他们的率性不同,更像是丹柒。
“玉尝过最具心意的点心唯数垣城的栖梧阁,八公主有兴趣不妨请玖殿下做东。”青玉想起初见唐偶的装疯卖傻,不由感叹,若他只是个凡人,他倒愿助他修仙成全了他们。而现在,子桃,你会为了丹玖打破天规么?若他这般置你的生死于不顾,我即便受你怨恨也不会轻饶了他。
“哦?你竟喜欢我的创意。”丹玖坐回原位,取了一柄木勺,在可可和蕃蓠的愕然中吃完了碗里的元宵,里面不知塞了哪种调料,五味杂陈,“讨巧的点心,不如一份‘团圆’纯粹。”他决不放弃与哥哥团圆的机会,哪怕触怒天帝鬼皇。
子桃从丹玖身后出现,安静地挨着可可坐下。当日她只是在窗外偷听,并不明了点心中的“玄机”,看来垣城值得再去一回。抬起头,正对上青玉探询的目光,她微微颔首以答——没有用“刘染”做掩饰,玉师兄定能猜出二三……
蕃蓠见“刘染”变了副模样,轻踢了丹玖一脚:“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丹玖并不曾将唐偶的往事告诉她:“咳,他乡遇故知。”
青玉接过话解释道:“我们奉师尊之命去南夏宫送信,不巧错过了玖殿下,因缘际会在此相遇,还要请教殿下对荣城之事有何见解?”
丹玖不明青玉的言外之意,却忆起丹柒失踪前的事……思索之际,蕃蓠的声音通过神力送入耳膜——
“阿红,其实是父神要我来荣城的,琉璜说不如约你出来散心,我便依他了。青龙族和朱雀族奉天帝之命在东南方肃清人气,自你们与鬼族交战,一直是青龙族继续执行。前段时间鬼族派来使者,表示荣城人数激增,导致暗河后退几百里,要求父神秉公处理。你尚未复原,感知不到荣城的鬼气,在我看来人气就快不敌,鬼皇怎有脸让我们出面。”
青玉与蕃蓠的感受一致,荣城鬼气过盛,怕是酝酿有什么阴谋。拿出龙泉剑做饵,混在人群里四处查探,果然有鬼族现身。最棘手的是,桃花庙的女子提到了“紫嗔”,连可可都晓得,紫嗔的死和月恨的伤是朱雀族至今解释不清的往事,对方究竟有何目的?
趁着丹玖和青玉陷入沉思,子桃偷偷端了一碗山楂元宵递给可可,可可知趣地挪去一旁享用。
蕃蓠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华桑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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