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判作梦中人
我回去之后,找了宁儿来,让她给我绣幅画什么的。宁儿丝毫不在意,一口答应下来了:“嫂嫂给我画图样,我做就是了。”我说:“我不会画画,你给我弄幅山水画好了。”她笑了笑,转身吩咐了人什么。一会儿功夫,那丫鬟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张画。我又看不懂,就觉得还可以。
“这是嫂嫂十岁那年给阿玛送的寿礼。”她轻轻抚摸着开始泛黄的画纸。“这些年嫂嫂变化竟如此之大,可性子还是单纯善良如前。”这赞美实在有点牵强了。
这小眉小时候真的和这家人好,后来关系急转直下,恐怕就是因为谈了个男朋友,让人家失望了吧。
希诚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正在厅里聊天。他看见我和宁儿坐在一块儿,笑着说:“这姑嫂二人果真好得不得了了。”他的父母最近也渐渐对我有了好脸色,只不过仍然觉得我不时有疯言疯语,因此不大愿意待见。希诚和他的家人聊了一会儿,就示意我回房了。我和宁儿挥挥手,又对着公婆说:“我们回去了啊,晚安!”希诚拽了拽我,催我赶紧上前。
边走在路上边对我说:“你这逾规的习惯,对着我和宁儿也就罢了,阿玛和额娘是无法接受的。外头总有传言,说你得了失心疯,才智已大不如前,若不是你阿玛额娘和我一直求着,我父母是断不愿让你过门的。”
我有点意外:“宁儿不是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了吗?你对我还那么有心。”
希诚沉吟半晌:“小时候就很喜欢同你在一起。谈天说地,游戏学习。你又总胜我一筹,却从不凌驾。虽然你不比许多爷府上的千金有模样,可我终是喜欢你的善解人意。”
他这一说,我就得意了,简直将他原先认识的小眉当做了自己,追问他:“那有没有什么小姐想要嫁给你的?”
希诚本来不大愿意说,禁不住我磨他,就老实回答了,什么什么人的女儿啦,什么什么的格格啊,还有那个谁的姨娘的什么表妹啦。我听了又不大乐意了,没好气地说:“哦,你真行啊,有艳福。”他讨好地凑上前,两只手搂着我:“瞧你多心的,恐怕那只是她们阿玛的意思。”我半开玩笑地面向他:“我跟你说啊,你不要娶小老婆,要是有别的女人我就和你离了。”他笑了起来,并不在意。
晚上,我们坐在月光下聊天。希诚拿了书过来,要和我一起读。我推开他:“你念一句我念一句吧,我不认识字。”他笑说:“我不相信。”说着,我翻开一页:“你看你看,我就认得‘雷震’两个字。”全不懂是装的,可大部分不熟悉,除非翻到的是李白或者白居易的诗歌,否则我一概说不认识。希诚很认真地看着我:“当真不懂?”我也真诚地点头了。
他想了一会儿。我说:“你要是嫌弃我也没办法,这玩意儿装不出来的。实话告诉你吧,我真的有点毛病来着。这一个霹雳打下来,我又不认得人,又不会写字了。所以你再也别跟别人炫耀我的才华了。我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了。”他听了,哈哈大笑了起来:“唯有一点是你的长处,就是坦率。”我说这我也知道,最近见到的好几个人都这么说来着。希诚低声跟我说:“我不嫌弃。你若比过了我,我更加不开心。”我拍拍他的脸,要他宽心。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兀自感叹了一下。当年能考上个本科,念大学的时候又有奖学金,可是在古代竟然是一无是处。究根了一下,可能是封建制度的残害的缘故。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入睡了。
起床之后,希诚已经上班去了。我照例去找宁儿,边走边想,无事可做的感觉很不好,将来还是不要再想着嫁个有钱人就当家庭主妇之类的了。来到她屋里,看见她在绣那幅山水画了。宁儿见是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笑了过来拉我坐下。
我感叹道:“宁儿才是真正的才女,才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出来个轮廓了。”
宁儿亲自给我端茶:“嫂子过奖了。”
我跟她提起昨天和十四阿哥见了面的事儿,她低头不语,忽然又扬起头看我,话题却转了一个:“嫂子中秋之时也是要进宫的不是?宁儿可为你挑选衣裳。”
我说行啊,你给我弄弄吧。又拉着她的手:“在嫂子面前就别见外了,你不想知道他的近况?”
宁儿叹口气:“嫂嫂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宁儿昨日已是自知失言了。”她望着桌子上的一枝兰花发愣。
“你越说越生疏了。”我假装嗔怪她。“十四阿哥挺好的,挺帅的。我喊你哥去走动走动,让他要了你吧。”这“要”字是对女性的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我从小说和电视剧里面学来的,听上去就叫人不舒服。
“万万不可!”宁儿的眼圈红了,“十四阿哥眼中哪里有我。”我说,你年纪那么小,老是瞻前顾后的,又不是叫你跟他私奔。“嫂子且不知,燕儿姐姐入了宫里也只做个常在,阿玛额娘虽未有奢想,却总担忧着姐姐会命运多舛。因此私下里加倍地栽培我,也是将希望押在我身上,盼着能稍微为这一代的瓜尔佳家族争个脸面。”宁儿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说这些话对她而言稍嫌沉重了。
我听了半天,就是感觉她爸妈觉得燕儿等级不够高,希望宁儿能当个贵妃什么的,就鸡犬升天了。我说:“哎,你这是什么爹妈呀,真的为你们好就不应该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宁儿惨笑一下,硬是说了一句了结了谈话:“嫂子还是狭隘。”
我看她绣了一会儿花,就起身给她泡茶去。茶道我也不大懂的,抓了一大把茶叶扔到茶壶里,冲点热水洗洗茶,倒掉,再斟。宁儿的一个丫头过来,叫道:“呀,奶奶这泡茶法可是折煞茶叶了。”宁儿立刻开口责备道:“秋儿放肆。”我只好收了手,站在一旁看她。宁儿忍不住抬头看我几眼,目光里满是怪异。
夜里我和希诚散步的时候,跟他讲了这事情。
希诚说:“我又岂会不知我这个妹妹的心思。”
“你们家人就是自私。送了她进宫,皇上又不见得一定封她做皇后。要是还和燕儿一样,她不等于守活寡了。”
他很奇异地望着我:“小眉,我真是愈发不懂你,什么话都敢在人前说。”
我说:“那又咋地,你要是供我出来了,我变成鬼都不放过你。”
希诚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孩子的笑容很能感染人,心也清澈地一望到底。不知是我涉世未深还是他真的如此。我渐渐觉得很愉快,在他身边也没有一开始进门的无奈了。
“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十四阿哥?”我问希诚。
他正在把玩一个新的紫砂壶,听了后反问我:“为何想见十四爷?”没等我回就先答了:“可是为了宁儿?”我点头。希诚轻轻地拧拧脖子:“不要徒劳了,十四爷也没把她放在心上。”九月初选秀便要结束了,宁儿有了入复选的资格,难怪她格外地心淡。
隔了两天,宁儿将做好的刺绣送了过来,又找人拿了几匹布样,说是提供给我参考的。
我带着刺绣进宫去,送给德妃娘娘。德妃拿着一看,赞不绝口,问我:“可是花了些心思?”我说:“嗯,画是我画的,挑了一幅最用心最好看的,可是花儿是宁儿绣的。”德妃又问:“可是你夫家小妹妹?”我点点头。德妃正想着我的话,对我不那么符合规范的回答没有很在意,又说:“是多年未见了,听说出落得愈发水灵。”我回答:“是啊,可漂亮了,可惜送进宫来做秀女了。”德妃诧异地望着我。身旁一个嬷嬷笑说:“福晋可是真不见外,跟德妃娘娘说话也像是和自家人唠一般儿的。”
德妃这天心情不错,笑了一下:“我就是喜欢这样无拘束的。”说完就让我下去了。这回我记得了,屈屈膝盖:“德妃娘娘再见。”便不理周围人的目光,转身出来了。
十四阿哥一见我,就不可思议地对希诚说:“了不得呀希诚,你家媳妇儿没规矩成这样子了,皇额娘也不怪罪,她是福大命大的人吧,你千万要好生对待,旺夫啊!”
希诚有些恼,一面应了十四阿哥,一面悄声对我说:“再不带你进来了。”
我们跟着十四阿哥在宫里走,我走紧了几步,跟到十四身后说:“其实我们家宁儿真的很行,十四爷您要不考虑考虑……”希诚吃惊得,一拉我的袖子。十四笑了笑,说:“宁儿的确是很个伶俐人,相识一场,也替她有个盼头,希望皇阿玛能好生看上。”听了这话,我不由得站住了。
希诚看了我一眼,问:“眉儿,怎么了?”
原来宁儿和他,一个神女有情,一个襄王无意。
这事儿,我也只好搁下了。古来多少女儿心被辜负,她也不是第一个。看来那种阿哥和小姐的缠绵故事,还真只是些艳史里的记载了。要对上眼儿是何其难。
傍晚,我那家里有人送信,说过两日是阿玛生日,要接我回去。我就收拾了一下。专门去看了看宁儿,知道这一别,肯定再难见面。她选上了做个妃子,那就是好;选不上做个女官或者丫鬟,就说不准命运了。我跟她抱了抱。她的眼睛有些泪花,对我说:“我与嫂子是相逢恨晚。虽然嫂子是从小就认得,可总觉得如今这短短半月才是真正了解嫂子为人。又虽说嫂子才过门,却像已经认识了多年的闺中知己。”
我说:“我都懂,你别灰心。我也不鼓励你做个好妃子什么的,总之记住一句,命运由自己掌握就是了。”
她点点头。停了一阵,她又说:“有一事,宁儿也是纳闷的。从前嫂子精于茶道,各府常有同龄姐妹前去学习,怎那日……”
我心虚地咳咳两声:“既然得了病不懂写字画画,其他方面也肯定跟着衰退。”
宁儿笑了,找人拿来茶具,静静地演示了一次,边做边解释,末了,奉上一杯,高举过头:“嫂子请用。”我感激她的用心,默默地想了一次整个过程,又拍拍脑袋:“哎呀,大概记住吧,记不住就写信问你。”宁儿莞尔:“嫂子的心性始终如一。”
回了娘家之后,要跟阿玛和额娘请安。我又一次站在这大爷和大妈跟前,看他们一脸喜气。希诚没有跟过来,要第二天下了班才来。我有点窘,看看站在一旁的郁清,又看看他们。
还没开口,大妈就先起来拉我了:“自家何必多礼。眉儿过来给娘瞧瞧,好似脸色红润多了。”替我解了围,我自然高兴,就附和两句:“对呀,吃好睡好,养猪似的。”周围有人扑哧一笑。
郁清陪我回房间,我问他:“你就这么久了,还没习惯我说话的方式?”他笑着摇头:“实在是觉得你粗鄙得可以。”我不满意他的措辞。他说:“如今的眉儿虽然不比从前的清秀聪慧,可胜在可爱。”我这才遂了心意。
两人一路聊着回去。
郁清问我:“既然妹夫伴着十四阿哥的,那他可有常见八阿哥?”
我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心里想,你是不是想要套我的话?虽然知道你找到个对的码头,可是我也不能做个叛徒。
他又问了我一些希诚的事情,可多数是跟他工作有关的,比如回来有没有说起什么啊,可有为公务忧心之类。我说:“你问他嘛,我怎么知道。他那半个秃了的脑袋是剃掉的,又不是压力过大自己脱的。”郁清呛了一下,没说什么。
“快要中秋了。”郁清看着月亮说。“去年这时候,我还为你们忧心忡忡。如今,却见你开始恢复了健康,也放心了不少。”
我也看着月亮,有些怀念。其实不敢多想,一直找着机会回去,可是心里又有点舍不得。
“你在宫中太过扎眼了。”郁清叹了口气。
我反驳他:“干嘛见人就要点头哈腰的。”
“这是古今有的规矩。”
“有时候忘记了也没办法啊!”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过分,入乡随俗才是正道,更何况是换了个时空,人家的规矩在这里,我乱了就是有毛病。
“为了希诚你也该多注意些,又不是没有人教你。”郁清忍不住批评了起来,“连希诚的二妹都比你出色了。”
我不喜欢听他这样的话。“宁儿她一向是才貌出众的啊,你干嘛拿她和我比。”郁清听了这话,皱起了眉头:“我不过是举个例子。”
“她还乖乖地喊我嫂子呢,又说我好的。”
“你难道不懂听敬辞和真心赞赏?”郁清说完,背着手走快了几步。
我再要说下去就是泼妇了,因此也闭了嘴。这一路都很闷,秋蝉又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我进了房间,也不和他道别,就随手带上了门。春香和夏叶很纳闷,可是不敢问。我只听到郁清摔庭院的栅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