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判作梦中人

那以后,我便经常进到宫里去,跟着老宫女学规矩了。我是学得很不耐烦的,她一福身,一屈膝,手和表情摆到哪个位置,统统不予详细说明,就要我自己揣摩着。我说:“你教这些啊,我看小说,看人演戏都会啦,没点系统讲解,我得要模仿你多久才会。”那宫女也不发脾气,只是冷冷地说:“请福晋学习养性,凡事先要忍耐。”我愈发生气:“姑姑大人,您也知道我快忍无可忍了吧。”宫女依旧不争辩,把俩手攒在一起放到腰间:“不敢称大人,福晋请自重。”

我索性就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没好气地望着她。

“有你这么学习的吗?”十三阿哥走进来。

老宫女上前请安。十三挥挥手,让她下去:“我和福晋聊会儿,你也歇歇,回头找人喊你。”她便下去了,又找个小丫鬟送上茶来。

我坐到他身边,随口问起:“哎,你不是老跟着你四哥的吗?今儿没见到他呢?”

十三的脸色变了变,皱着眉头说:“四哥随皇阿玛去了畅春园。”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自顾自说起来,讲讲天气,讲讲读书,却没有听出十三越来越沉闷的哼声。

我在洋洋自得是讲起今年年初看的一部电影时,十三忽然站了起来,提起步子往外走。我忙叫住他:“十三阿哥这就走了?”

他望了我一眼:“岂能一直在此听你胡言乱语。”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离去。

午后,府里派人来接我回家去。我才出了院子,看见郁清朝这边走来。我有点尴尬,不知是否该打个招呼。郁清也看到了我,没有笑容,走到一条长巷子的拐角处,他便往左一拐,过去了。

我有些心淡,上了轿子,一路的无话。春香在外头问我:“小眉今儿学了啥?”我掀开帘子看看她,她又冲我莞尔一笑。到底还是劳动人民贴心。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

裁缝给我做的新衣裳送来了。夏叶伺候我穿上,又随手给我绾了个髻儿,笑着道:“再抹点颜色,就愈发漂亮了。”铜镜模模糊糊地映着我的脸,我心里有些沮丧。

又进去学了几日,中秋节便到了。

畅春园里有中秋灯会和烟火看。我的兴致一下子又起来了。春香和夏叶一大早就给我妆扮,希诚也有些紧张。等我打扮好出来了,他睁大了眼打量了我很久,满意地说:“像个样子了。”又担心地问:“规矩学好了吗?”我摇摇头:“记得一点,其他的全忘了。”他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又拉着我的手:“放心吧,有我呢。”

我是直到黄昏才进去。希诚这样的职位又不高,夫人自然没有逛一天的优待。车把我送到门口,有一些太监和宫女在候着,引我进去,来到一大堆福晋中间。我没个认识的,倒有几个喊我“小眉”,我就笑了笑。

茶还没端来,就有人宣“德妃娘娘到”,众人忙请安。我是最不愿意对人做姿态,可是想着好容易进来一趟,就这么被撵出去有些不值,于是也懒洋洋地跟着做,嘴巴是不出声的。

接下来就是喝茶,吃点心,唠嗑,然后游花园。

我以前去大使馆做过礼仪,知道这古今不能对比,可脑子里也难免比较了一番。我将眼前的女人们全部看成穿着低胸晚礼服的,可是头上还顶着个笨重的大旗头,咯吱窝紧紧夹着,像是没有剃腋毛。这样一想,我就忍俊不禁了。周围有人注意到我在傻笑,不禁投了怪异的眼光来。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过来了,给德妃娘娘请安,又喝了一杯茶。十三的话多些,在娘娘跟前说了几句,惹得她捂着嘴低笑,可是四阿哥却不怎么开口,只是微微地露出点表情,看不出是开心还是生气。我悄悄退到了队伍的最后,跟一个小太监说:“公公,我想去更衣。”小太监连忙引路。我让他给我指指就行了,又让他有什么事帮我交代一声。

便脱离了大堆脂粉的味道,独自走在了皇宫里。

我顺着道一直往前走。竟然又碰见了刚刚离开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说:“见了阿哥怎么不请安,规矩白学了?”

我左右看了看,硬是抬着头一句话不说。前阵子无缘无故不理我,后来也不过来,这个人实在有些情绪化了。历史书说四阿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其实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

四阿哥冷笑了一下:“郁清家里竟然也出了无礼的妹妹。”

十三一听,笑着回头:“四哥,也罢了,小眉和我们比较熟悉,所以有时礼节也就免了。”

四阿哥淡淡地说:“只是同你熟悉。”说完就先行了。

十三叹了口气:“你的性子还真是古怪,莫非真如外头人所说……”他自己打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前儿个我着实是气,这皇宫内,皇阿玛最忌讳人结党,你偏偏浑说我和四哥怎么的。若是叫人听去了,莫说你颈上人头不保,连我们也要被你拖累。”

我心想,那又怎么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不过我什么话都没说。眼见他们还是年轻着,火候也还在酝酿。为了不趟历史的浑水,我佯装没有听见。

“小眉,”十三边走边说,“你为何见人就从不愿意行礼呢?为何偏要惊世骇俗?”

我说:“我就是不乐意。点点头说一声就得了,何必非得下跪什么的。”

十三笑了一下。

我们转了个弯,忽然看见四爷在呵斥,赶紧站住。好一会儿,才留意到他的手正放在一个丫鬟的背后,又像是揽着,又像是安慰。那个丫鬟含着头,身子微微抖动。

十三阿哥跨了一步上前:“四哥息怒……呀,落落怎么一身是湿?”不远处跪着另一个女孩儿,乌黑着脸,也吓得瑟瑟发抖。四爷一挥胳膊:“拉下去,打!”又吩咐跟从的一个小太监:“带落落姑娘回去换身衣服,好言安慰。”

这戏码我了解,定是这个落落受人嫉妒,被欺负,一直不肯出声,不巧被四爷发现了,他盛怒之下,该罚的罚了,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柔情。这时的四阿哥眼睛一直盯着落落的背影,直到他们转入了另一条长巷。

十三阿哥是很懂他四哥的,低声叫他别发火。四阿哥回头看到了我,冷漠地转过头去,背着手继续前行。十三用口型告诉我:“走吧,走吧。有机会再来找你聊天。”我点点头,大声地说:“恭送四阿哥、十三阿哥。”身子还是站得笔直,十三回头,吃吃地笑了一下。

我找回了队伍,又潜了进去。宫里许多处已经摆下晚饭,请各位福晋、格格用膳了。

她们许多人都互相认识,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的笑话我也听不懂,只好玩着手里的两根筷子,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有个福晋模样的女人忽然说:“瓜尔佳家少爷的福晋,是我们从小就认得的。都知道是才冠朝野的一等一女子。”霎时,很多道目光射了过来,我一下子就坐如针毡了。那女人继续说道:“小眉啊,你何不给我们露一手,也让几位娘娘们高兴高兴。”德妃已经去了别处,又来了定妃、宜妃、静嫔等几位。她们微微笑着看我,定妃说:“的确是听闻过乌雅家里大女儿的美名。”

我腾一下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刚才那个女的得意地坐下,仰起头看我。这自古,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肯定不是嫉恨小眉比她聪明,就是讨厌小眉嫁得比她好。

“娘娘,”我慢慢地走向前,“小眉为娘娘唱首歌吧。”

定妃抬抬手指,下巴动了动。

我就亮开嗓子唱了起来。这歌她们一定都没听过,《枉凝眉》,虽然不及郑绪岚老师的十分一,可是自己有感觉,就非常棒了。而且是文言文。

唱完之后,定妃轻轻地拍拍手掌,其他女人才醒悟,跟住鼓起掌来。

“唱的是什么?听起来倒是有些悲伤的。”宜妃的身子往前探了探,问我。

我说:“就是唱一对痴情儿女的故事。奈何心事终虚化。”

她们恍然大悟,随即又往椅子靠去。

我这歌喉实在不是一鸣惊人的,只要不太丢人就好了。大家很快就忘记了,又各自说起话,吃起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