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判作梦中人

容佳在十二岁之前,我几乎完全忘掉了时空错位病这样东西。

这天书店来了一批新书,我看到头一本的封面,竟然是《时空旅行》。希诚是不爱看的,只是参照杂志上小资的介绍,打了电话去订购。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恐慌。希诚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只是用干布擦了擦书皮,放到桌子上,等候编目。

我去厨房里煮咖啡,心里却总是有一层阴影,觉着今天的生活是个错位的发展。谈不上非常美满,可是却也充实温馨。倘若当初没有走这一遭,不认识希诚,我的生活也许又是另一番天地。

“想什么呢?”希诚走进来,接过了我手里的杯子。

容佳今日去秋游,回来得早。一进门就丢下书包,躺倒在书店的小沙发上。我用脚挑挑她:“起来起来,客人坐过的,不像家里那么干净。”她却说我穷折腾。我心中一动。如果没有许多年前的时空错位,恐怕我也不能有她。无端地就想起在那个时代留下的那个孩子裕佳。

书店盘点,我们一天都没有开门,勉强整理了之后,回家做了一桌菜。

希诚仍然保留着那些满清的陋习,非要他先做了,举着筷子尝了味,才要“赐座”。容佳只当这是爸妈古怪而浪漫的小习惯,常常和别人说都带着自豪的,当着外人也照希诚要求的喊我们“阿玛额娘”,她的同学笑她矫情,她却不以为然。

“额娘,”容佳吃了一口红烧肉,“今儿闷死了,我想明天看电影去。”

“不许。”希诚说。我知道明天是他古代的爹大寿的日子,每年这日都要出去隆重地吃一顿,但容佳总是不明就里。

女儿闹了一会儿,还是拗不过,也只得讪讪地答应了。

晚上,容佳做了会儿作业,我便催促她睡去了。她搂着我的脖子撒娇:“额娘,明日是周日,容我玩会儿嘛!”我总忍俊不禁,看她学着她爸爸用半文不白的话给我打千儿请安。我们在床上打闹了一阵,希诚微笑着走了进来。

夜里,三人就在一张大床上搂着睡了,好像回到了容佳婴儿的时期。希诚抱着我,我便将女儿揽在怀里。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酣然入睡。

容佳蹬了两回被子,我迷迷糊糊地起床,给他爷俩儿盖上,又慢慢睡下,看不清楚周围。这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我感觉有些不对劲,猛一下子坐起来,顺势就推女儿:“起来了,上学要迟到了啊!”容佳揉揉眼睛,随即瞪圆了瞳孔,然后一下子抱住了我。

“妈妈,我们被强盗搬出来了啊!”容佳一边拧着小脑袋拼命看着周围,一边摇晃着我。

希诚也醒了过来,鼻翼轻轻抖动两下,便露出了一副无比惊喜的神情。“眉儿,我们……我们回来了。”他激动得难以自持。

我沉默了,慢慢地伸手去摸脑后开始疯长的头发。容佳原本留着个BOBO头,一夜之后,竟然也垂到了肩膀上。希诚的额发没有剃去,这样长碎的秀发乍一看很柔美。我们眼角的皱纹似乎也隐去了不少,如同回到了二十多的年华。

希诚下了地,仔细地看了周围,眼中露出感慨。我也立刻认出来了。这儿便是瓜尔佳府邸,从前就是我们的睡房。我伸手拉住了他,有些事你还是要记着。希诚疑惑地看着我。

“从前,我没有和你透露过任何事情,对不对?”我将他拉到床边,轻轻地环着他的肩膀。见他若有所思地点了头,我继续道:“所以你也不可以。”接着又往前凑了凑,低声说:“更不可以……”

希诚一声不发地看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可我竟脸红了起来。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递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轻轻地点点头。

这房间里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少改变,只是蒙了白布,想必是家人不忍拆去,还时常遣下人进来打扫,周围都一尘不染,只缺了人气。

门吱呀开了。

容佳钻进了我的怀抱。

月儿!希诚又惊又喜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来回飘荡。那进来的月儿却是吓了一跳,露出一个惊骇的神情,正要转身走,后头撞进来的春香喊了起来:“小眉!小眉!真的是你吗?”我伸出一只手来,递向她,春香突然就流下眼泪来。

那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别后多年再见,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感慨怀念。我单着手将春香搂进了怀里。另一条胳膊里的容佳眨了眨眼,轻轻地对着春香说:“阿姨,你好!”

余下的各处相见,大家都难免激动,声泪俱下。

我弄不清楚年份,只看见裕佳已经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很灵巧,见了我们也没躲,大大方方地跟着他奶奶喊阿玛额娘。我和希诚都有些尴尬,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过去,可动作僵硬。裕佳瞟了瞟我们,笑了一下。

巧珠的儿子也五岁大了。她用手绢揩了揩眼角,想要迎上来。冷不防希诚后退了一步,干咳了一下。坐下的时候,他低声同我说:“十多年的夫妻了,我不习惯身边再有别人。”

这样一席,话不多。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我却毫无食欲。容佳瞥了我和她父亲一阵,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乖巧地挨在了我身旁。

“这是谁呢?”希诚的娘侧着脸微笑着看容佳。

“你好!”容佳裂开了嘴,“我叫容佳!我是阿玛和额娘最宝贝的女儿。”

希诚扑哧一声:“臭美。”

他娘说:“这些年你们究竟是去哪儿了。那日你们夫妻两个一同没了,我是整个人的魂儿也跟着抽走了。要不是看着裕佳可怜见的,我就跟你们一同去了。”说着又抹起了眼泪来。希诚有些哽咽,喊了声“额娘”。

我用力地抻了希诚一脚,他坐直了身子,哼吱了半天,终于还是低下头,端起饭碗。

“我儿,这是额娘亲手做的,你从小最爱吃的冬瓜羹。”希诚他娘将一个碗举到他面前,我见他颤抖着抬起双手去接了。这一算,希诚脱离这时代已经五年之久,在我们那里活过了十多年,就如同当初被迫离乡背井的人,多少感慨。我没有说话,任由他的情绪沿着四处飘散。

吃过了饭,我带着裕佳和容佳回房间去,走了两步,还是若有所思地回头:“希诚,今晚等你回来才睡。”佯装没有看见巧珠的脸色一沉。希诚愉快地笑着点点头,又伸手摸摸容佳的小脸。

容佳在房间蹦来蹦去。年岁小的孩子总是很快就忘掉环境的变异。春香和夏叶也在房里,欢欢喜喜地和我叙旧。她们抢着说,当初是想离开瓜尔佳家,可是郁清要她俩留下守着裕佳小少爷。春香的声音一颤,眼泪又流了下来:“小眉,我是撕心裂肺地疼啊。”容佳凑过去,拍拍她的背:“阿姨,别哭了,哭了就不美。”引得她破涕为笑。

裕佳起初很生分,一直在一角不吭声。我知道他想回奶奶处去,刚要开口,容佳拉起了他的小手:“弟弟,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啊?为什么我没见到我额娘大肚子?”这话说得春香和夏叶也愣了,面面相觑。我不好解释,只得要求容佳喊他“哥哥”。容佳嘟着嘴不干:“他顶多读一年级。我已经上初一了!”裕佳的眉毛皱了皱,忽然就自己开口了:“容妹妹。”我看得一愣,不知为何,心里充满了愧疚。

希诚和他爸妈聊到很晚才回来。

我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澡。容佳一见大木桶,兴奋得不得了。我只好让春香在旁边帮忙看着,唯恐她滑进桶里溺水。这小妞就在桶里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直到手都起皱褶了,才恋恋不舍地起来。

这天两个孩子便睡在了我们的床上。容佳迷迷糊糊地还搂着裕佳了。

希诚微笑地望着床上的我们,伸手过来摸我的下巴。

“我要回去!”我倔强地拧过脸。“我不属于这里。我们原来在这个时代的身体早就入土化灰了,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不!”他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相信是命定的。”

命定你个屁!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开始想念爸爸妈妈。

“那他们呢?到底是属于哪个时代的?”希诚忽然转过头,望着已经酣睡的裕佳和容佳。“如果一切回复正常,他们还会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