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判作梦中人

算了算日子,我在这客栈住了有一个月了。

十三阿哥过来看我,给我带点好吃好喝的,可是总坐得很远。我笑着对他说:“你这人真恶心,嫌弃还过来看我笑话。”他不置可否,转脸望向窗外。

其实我的心很荒凉。

等着年初一过了,年初二是容佳回娘家的日子。希诚找人来接我,那家丁也懒懒散散的,很怠慢。

这日我头也没梳,迈进瓜尔佳府的大门,觉得两旁挂的灯笼阴沉沉的。下雪了,连个斗篷也没有,披着的长发里揉进了许多雪花,耳朵也快要冻掉了。

春香见了我,眼泪都下来了,可是碍着人多,只能低着头悄悄地抹。

容佳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回头看我,冷冰冰的像是看个奴才。裕佳慢慢地过来,怯怯地喊了一声“额娘”,我笑着低头,摸摸他的脸。在厅里坐不了多久,我就回房间去了。我同希诚说:“希诚,你待会儿过来吧。容佳你也来好不好?”

进了房间,我有些感慨。

窗棂积了灰尘。太阳拉下来的阴影里有尘埃在飞舞,然后累得像狗一样瘫在地上,铺得一地是脏。

春香和夏叶先来了,给我端了一碗红枣茶,还有一个攒心的朱漆盒。“小眉多吃点儿,这过年的,冷冷清清了。”春香取了首饰出来,准备给我梳头。

我扬扬手,示意她坐一旁。她又不敢,看了看夏叶。

一直等到晚饭前,希诚才拖拉着步子过来。他的脸有些红,看来是午饭的时候喝了酒。有些抱歉地坐在椅子上看我。

“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希诚叹了口气。

我沉默。

希诚又自己絮絮地说了些话,然后含含糊糊地声音低下去。

门再一次吱呀地开了。

香儿扶着容佳走进来。后头跟着十三阿哥。

胤祥笑了一大声:“你将我招来了,你家里难免要虚礼一番,你自己却躲在此处。”

希诚愣了愣,看着我,忘记了回头给他请安。

胤祥一屁股坐下,春香赶紧斟茶。“将我找来看你们家礼?”

“爷你竟然有空。我好大面子了。”我也笑了,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抹抹眼角。胤祥敛了微笑,端坐着看我。脑门上出了汗,应该是赶路赶来的,两只耳朵吹得通红。

以后我们就各自散了吧。我说。不要再有关系了。

希诚听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酒也醒了许多分,眼睛扫在地上,仿佛要烙上个印子。

容佳张大嘴,嗓子眼憋出个词:“妈妈。”

我说:“容儿,生了孩子之后就出去,别在胤禛和弘历身边呆着。”又看着胤祥:“求你了,帮我把她弄出去。她对不起你四哥,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胤祥冷笑了一下:“如何看你的份上?”

这话问的也是。但我还是信任他。

见着容佳又要条件反射地露出厌恶的神情,我说:“你和你爸都知道的,就是自己趟进去了,弄不清楚。”我剔了剔指甲里的泥。“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图,就是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那么累而已。”

也罢。我什么都不说。

之前我就想好了,到药材铺里买毒药,跟掌柜说要药耗子。我还用手比划:“那么大一个,一丁点儿都药不倒。”结果我用一支金簪换了一大包,足够我死几辈子了。

那些毒药下在酒瓶里,喝下没多久就浑身抽搐,然后一命呜呼了。这死相终究还是难看。

我猛一下子惊醒,发现自己仍旧睡在床上,怀里就一个枕头。这沉沉的一觉真是叫人身心疲倦,一摸就是满面泪痕。床头那个迪士尼闹钟,是容佳非要买的。书房里的厚厚的精装本,是希诚在书市里挑来的。

虚虚,实实。

醒过来的生活在继续进行着。没有人问我的先生和孩子哪儿去了,可是大家又都知道我成过家,如今却一人生活。一切都顺其自然着,我从不同的人口里得到关于自己不同的故事。

我爸找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一个大学老师,教历史的。我当时心里一动,问他研究啥。他想了想,说:“都瞎倒腾的。现在教本科生明清史。”我告诉他,我也蛮喜欢那一段,尤其是四爷啊十三爷啊什么的。他笑着说:“女人一般都很迷四爷和十三爷。”

交往了一段之后,我们就登记了,后来还有了个孩子。

我搬去了我先生的学校宿舍里。那房子不大,厅里都有大堆的书,还有那些手抄本的影印本,我翻来看,可是不多久就放下了。于是他笑我,说我毫无耐性。我捂着心口跟着他呵呵,怎能告诉他那种抽痛。

北京城里的诸多遗迹对我而言就是摆设了。我只带着孩子去过颐和园,在昆明湖上坐了会儿小船就回来了。日头很辣,我怕晒着小孩了。我先生将孩子扛在肩膀上,笑着说:“哪有那么娇气的小孩儿。分明是你自己累了。”

有一年在故宫搞新年音乐会。先生的学生给了几张招待票。我不大想去,他却求了我半天,孩子也很有兴致。我只得答应了。

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孩子,看见老师给他穿得鼓鼓囊囊。我喊他:“家家过来。”他一把拎起小提琴,还不忘回头跟老师说拜拜。我牵着他的手边走边问:“今天小提琴老师有没有教新歌?”他说了一阵。先生开车过来找我们,一起去吃了饭,就往故宫去了。

音乐会现场就在太和殿前,我们的座位很前,几乎和小提琴手挨着。家家很兴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脑袋杵得很正。

结束之后,家家嚷着要上厕所,我只得拉着他找去,先生替我拿着包,右手又拎着小提琴,跟在后头。

从厕所出来之后,我们似乎迷路了。先生很困惑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什么地儿?夜里困在故宫保不准会见鬼。”家家尖叫着扑到我怀里。我拍了先生一巴掌:“别胡说,吓坏了孩子。”心里却有些害怕。

其中一座宫殿的院门没有关。因为黑夜很深,看不分明那上头的字,先生竟然推门进去了。我说:“你干嘛,被保安逮着了以为你盗窃国家文物。”他竖起手指:“嘘,就看一眼呀。难得进来,等会儿咱们打电话报警。”

这院子里空空落落,就是点了几盏宫灯,似乎和别处无二。今夜的紫禁城,没准每座宫殿里都燃了火。

“也没啥的。”先生有点失望,迈开了步子,放声说话。

房屋的正门处有帘子,但是又不像那种挡空调的塑料帘子,是厚厚实实的一块大羊毛毯。

“这里花大手笔了。修旧如故啊。”先生看了看。“对了,明儿我要去图书馆开讲座来着。你早点叫我起来。”他伸手去掀那毯子,然后回头对我说。

我问:“讲啥呢?”也跟着迈进去了。

他说:“康熙的阿哥们。”

我哈哈地笑起来:“你这题目好无聊。我教你一个。”家家松开了我的手,往房间里跑。“你就谈胤禛的罗曼史。野史多弄点。跟他弟弟断背的也行。”我觉得自己故意恶作剧地说起这话。

“妈妈!”家家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抬头,呆住了,看到周围站着许多打扮如旧的人。那些人的脸,我几乎都认得。

四阿哥坐在椅子上,身边时他几位福晋,容佳也立着,一旁的奶妈怀里有个孩子。十三阿哥也在,翘着二郎腿。希诚则和巧珠倩儿坐在下位。他们都口瞪目呆地望着我们。

先生是背对着他们的,还笑着说:“得,小眉你喜欢胤祥吧,我以后就专门为你这种十三爷党开一场,胤祥和他的知心爱人。”

十三阿哥的脸色变了,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

希诚却颤颤地开口了:“小眉,真是你吗?”

那时我先生穿着厚西装,头发理得又短又硬。我穿的是窄牛仔裤和高跟鞋,披着头发。家家的羽绒衣是红色的,背着一个海绵宝宝的书包。

希诚看了看我先生,又看看家家,咬紧了嘴唇。不知勾起了他多少断断续续的回忆,如同我不经意地想起在这里。

先生拉着家家走了几步,站在门口笑了笑:“我们等你。”我说:“等我啥,一块儿走吧。家家明天要去考级呢。”家家抬起头,安静地对着我笑了笑。

“妈!”容佳喊了我一声。我只当听不到。“弟弟,”她看看家家爸爸拿着的琴,“我也会拉小提琴。”家家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对她笑一下,还是跑到了我身边。

“先生留步。”胤祥站起身,拱了拱手。我先生愣了一下,回头看他。“敢问先生何谓‘十三爷党’?”胤祥满眼笑意。我先生说:“哦,就是特别喜欢十三阿哥的人咯。”

这时,我包里的手机响了,我先生赶紧把肩上的手提袋递给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咧咧地喊:“喂!妈!我们就回来了,在故宫里头呢!”

容佳咬着嘴唇很低地发了一声:“姥姥……”

我抱起家家,让先生打起帘子,迈出了房间。再回头,那帘子又变回了塑料片儿。院子里的宫灯也没有了,全是铁架子围着的松柏。

“那是你前夫。”先生笑嘻嘻地说,“我看见过照片。”

我说:“难得你肯听我,痴人说梦啊。”

他伸过手来搂紧了我,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