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野教头,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曹氏行事力求低调,应当不会如此快出兵。”

对于曹氏会否出兵西都,张仲茂心中其实早有算计,照曹承运这般行事,想必老皇帝曹辛身子骨真的要撑不住了。除了一心修仙问道的曹悟真不闻政治,余下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曹承运和四皇子曹裕平分京城四大家族,四皇子曹裕最有力争夺皇位的点应该是将门世家的杨氏,杨氏自抚朝起就手握部分兵权,如今抚朝灭去,杨家直系忠烈包括原大柱国杨门楣在内皆战死密云州,曹裕扶起杨明义一脉旁支,杨氏毕竟虎死骨立,哪怕只是一点兵权也是其余三大家多少人,多少财都无法弥补的。

曹辛若不日驾崩,那两位皇子必然还会有一番较量,手握大权的太子对上有兵权的四皇子,胜负难讲。如此一来,曹氏此番入境目的大抵在获取西都的支持,这一步棋可进也可退。

此外三子中最使人忌惮的应当是三皇子曹平,这人虽不似李沧浪般有陆地剑仙的武力境界,但是仅仅只是二品的武夫,却硬生生捅穿了北安江湖,也有人说杨门楣一众战死密云州和此子关系极大。如今看似退出朝堂,不闻朝事。可两位皇子心里清楚着呢,北安未建国前,年仅十六岁的曹平着手建立的溪底,如今成了北安最可怖的间谍组织,什么不谙朝政,有这溪底在,不说要摸清所有皇子大臣底细,就是暗中给杀了都是可以的啊。

因此张仲茂心中最怕的便是明面上看似水火不容的大皇子和四皇子会联手,以外战为借口,趁机把朝中曹平的残余清理干净,西都能不能抵挡得住,他不知道,但是这流民之地的肃州,必定会成为首要讨伐对象。不过这些猜想也只是猜想罢了,只要老皇帝仍然在位一天,那肃州便还能安然一日,至于驾崩后的事…….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有张先生料事如神,野某不敢置疑,之前李大人救下野某第一条性命,如今张先生在异乡又救得野某,野某贱命无以为报,只是野某还有一事,不知大人可否答应?”野林伤势严重,如今才刚刚转醒,先前张仲茂的药效还未过去,身体不能动弹。

“野教头,我知你妻女如今还漂泊在京畿一代,只是……”张仲茂话在嘴边,却一时难以说出。

“野教头,现在京城传来消息,说野教头的案子后经查实,实为冤案,迟磐纵容迟景华陷害校武场教头,生死未卜,为江湖人所公愤。舆论之下迟磐的尚书令被贬为四品的工部侍郎。此番朝堂并未下死手,迟家应当也不会再对你的妻女如何,教头放心养病就是。他日教头痊愈,去留随意,张某只有一言相告,若归去太早,吃了大哑巴亏的迟景华未必不会恼羞成怒,望三思。”

“那便再谢过张先生了!”顶着一头凌乱发型的野林,躺在床上,由于无法移动身躯,只剩面部带着浓厚笑意,显得十分傻气。

张仲茂让野林自己歇息,便出了里屋,去灶台找洛娘母子,张仲茂千般安慰忧心忡忡的洛娘,即使洛娘不停地点着头,但是她紧锁的眉头却难以放下。张仲茂言语已尽,只好扭头去找不明所以的蒙流。

“流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张仲茂尽力低下头,想要尽力表现得亲切,关心。

“师傅,我已经没事了,你看。”蒙流嬉笑着,甩了甩自己的臂膊,“师傅,师傅,要不今天就开始传授我厨艺吧。”

蒙流此言一出,张仲茂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去瞄此时正坐在右手的洛娘,一切的惊魂不定,都在这个年轻女子点头之时才重重落下。

不正经的书生转手便是拂袖,又是一番高人模样,起身低头对流儿说:“徒儿,随我来吧。”

一声不吭的洛娘,冷不丁伸出脚踩住张仲茂的衣服,书生走出半步,只觉后面突然有什么的东西将他拉住,不留神就是一个踉跄。转头望去,只见洛娘笑盈盈地坐在朝南的位置上,“哟,张先生要多注意休息啊,怎么走路都不稳当了。”

这女人怎地就如此针对我?

“师傅,师傅,快来呀!”已然走到院落的蒙流见师傅没有跟上,催促着。

“来了,来了。”张仲茂一边应答,一边转头就是对洛娘拉开眼皮,吐着舌头做鬼脸,赶忙溜走。

独留于灶台的洛娘,低声碎道:“快五十的人,还这么幼稚。”

肃州已经是秋尽冬将至,夜里在屋内听便知风声多紧。张仲茂搬来很多板将院内四周团团围住,用来防风,随后点上四根蜡烛。不过纵使如此,院内还是无法称得上明亮。穷乡僻囊终究不比那些满屋子都是夜明珠的富家子弟,就这小院子的方寸,一颗都能给它照得像是白天一样。

“流儿,关于庖厨一事,师傅只能教你三个,刀工,雕刻还有火候。至于如何教,你只能看为师做,自己感觉,能学到几分那便是几分,这种事强求不得。为师,今日教你第二个道理,世上惊艳绝绝的人很多,却大多都是痴儿。”

自从上次田鼠事端之后,蒙流已经决定,把日后师傅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放入自己心里,时刻牢记。

“嗯。”

“那你便看吧。”张仲茂从袖口掏出那卷熟悉的刀具,却已经不再是原来洋洋洒洒的十八刀,他也没仔细瞧哪一柄刀如何,随手抽出一柄,在手心一转,食指悄悄按上了刀脊,刀背与刀柄皆与手相贴,起势。拿出院里早先藏着的小豆子还有小土豆,肃州的作物因为缺水,吃起来虽然还可以,但这长得着实有些不像样。

出刀的那一瞬间,虽仍然很快,但比之张仲茂第一次切豆腐的时候,其实已经慢了不少。蒙流并未十分注意刀是如何运动,更多的目光都放在师傅的手腕和握刀上,此间能看到的比在刀尖要多得多。或许蒙流自己也不知道,在自己仔细研磨手法之时,自己的呼吸已经和张仲茂的呼吸逐渐同步,这孩子的天赋,怕真要随了他爹了。

张仲茂的刀,主要纠集于快和精准二字,每一道的落点恰到好处,甚至游刃有余,张仲茂以平刀,推刀和直刀为枝干,一共演化了十八种刀法呈现给蒙流。

不过让张仲茂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小徒弟居然真的一动不动地看完了自己二十一种刀法,而且看完之后,还在原地一言不发,没有他预料中的赞叹师傅好厉害,也没有完全的呆若木鸡,更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真那么点儿意思。

过了许久,像是一切都已经想通了般,仰头对着张仲茂说:“师傅,刀给我。”

见蒙流一板一眼像个大人般的样子,幼稚如张仲茂强忍住到口的一句,嘿呦呵。把刀径直往桌板上一放,挪步把位子腾了出来。

蒙流拿刀入手,也是像张仲茂开头一般,转手持刀,不过啊,确实是有些僵硬,险些脱了手,看到这里的张仲茂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里默念:你是师傅,你是师傅,流儿这是第一次,你要给他信心,信心!

蒙流不慌不忙地调了调手指和手心在刀的位置,取出第一个小土豆,开始入手,张仲茂心里闹腾归闹腾,却也不敢太过轻视流儿,时常留神蒙流的手法和呼吸。第一刀下去,蒙流一个十分细微的翘刀就让张仲茂眉头一皱,好家伙,这都被他察觉到了,等第十二刀结束的时候,张仲茂才从刚刚戏谑的心态中脱离,此子形似只达三四,可最难能可贵的神似,细处已经可以做到七八,虽然大多只是照着张仲茂的运刀轨迹去切入,但是妙便妙在关键处可以根据自己对刀锋的理解加以调整,等到第十八刀时,张仲茂已经有点看呆了。

这真的是一个孩子?还就只看一次,第一次掌刀就有这水平?等到十八刀结束,张仲茂还在想该怎么中规中矩地评价蒙流的时候,蒙流的十九刀悄然出手,不过这十九刀和先前由平刀,推刀和直刀演化出来的刀有所不同,只见刀口若卷,蒙流手腕一紧,再是轻轻收回一力。好家伙,卷刀都来了,而且蒙流这手卷刀不只一式,而是用卷刀衍生出三种刀式。

蒙流这一气共花去十九个土豆,却用了二十一刀才落幕。

已经被震撼得不能再震撼的张仲茂,直接木楞楞得呆在原地,自己这刀法可死皮赖脸和师傅学了好几年呢,这个小兔……不是,流儿怎么看了一遍就能学到那么多?还给我用卷刀又演化了三式,那我刚刚说的什么惊艳绝绝多是痴儿,岂不是打自己脸?蒙流转过头,笑着拉过师傅的手,“师傅,师傅,如何?”

张仲茂嘴角抽搐着,低下头竖了一个大拇指,道:“好!”

依旧有些呆滞的张仲茂,看着眼前得自己一言而欢欣雀跃的蒙流,不禁想起那年初见沧浪,一剑冬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