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张仲茂每天就是家到学堂,学堂到家,若是没了肉,还要自己进林子。

蒙流每天劈柴又是被张仲茂各种喂食,身体已经壮实不少,至少不再如此皮包骨,现在要砍下近百下才会感觉劳累,每天早上劈完柴就是给邻里乡亲到处送还,取来新的柴火放院子里。

晚上练习刀工,张仲茂完全是错估了自己这个天才徒弟的潜力,短短三天,加起来也就七八个时辰的功夫,二十一刀已经是几近炉火纯青的水平,本来以为可以供徒弟练习一个月的土豆,十来天就通通被切得干净。

“流儿啊,你要不去街市酒馆那里打打下手,师傅可没东西给你练刀了。”张仲茂有一晚和蒙流说。

蒙流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张仲茂是千嘱托万嘱托,不能太过显露自己的刀法,蒙流也答应了。

还有那躺在炕上的野林,半个月过去,几乎都是蒙流在悉心照顾,没什么文化的野林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闯过江湖,闲来无事就给蒙流讲他那时候的江湖。

什么天下最长的玉龙山,誉为僧家圣地四金门,缥缈虚无的云梦大泽,狭曲难行的蜀道,人迹罕至的极北冰原。

虽然他野林从未去过这些天下著名的地方,但也是说得眉飞色舞,倒如真的一般。蒙流听着很是向往,如果自己真有那么一天去看看该有多好啊。

野林极力夸耀自己年轻闯江湖是如何风流恣意,和那些江湖高手是如何如何过招,只可惜最后娶了老婆,有了家室,否则江湖上还能听见他的名字。

再是什么刀圣,剑神一派言论,若非野林只有上半身可以动,否则哪里耐得住只用手比画,恨不得手脚并用给蒙流感受感受什么是他那时江湖的惊艳绝绝之辈。

半个月的时间,俩人感情是越处越好,即使野林并不知晓蒙流就是李沧浪的儿子,但也是越看小蒙流越喜欢。

野林常说,“好男儿,就应该存四方之志,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江湖啊,有好多东西,游侠,美人,宝马,烈酒。不去看一看,骑一骑,品一品,就枉来这世间一遭。”

蒙流当然向往这样一个江湖,但是想又有什么用呢,娘亲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自己真一脚踏入浩瀚江湖,就没人可以给娘亲送终了。心里不觉苦涩。

野林一个大老粗,不会安慰人,只能摸着蒙流的小脑袋,说:“我和你说啊,有一个之前和我闯江湖的老兄弟说,‘再美的小娘都是要填饱肚皮的’,流儿跟着张先生好好学厨艺本事,以后当个厨子也不错,也能娶个漂亮娘们,生一堆大胖小子,和你一起陪着你娘。”

蒙流嘿嘿笑着,他没去想过野大哥说的什么漂亮娘们,只要是能够一直陪着娘的事情,就是好事。

等到野林能够下炕行走,他凭张仲茂的举荐,去田富贵的家里讨了营生,暂时当起了猎户,和在街市门口酒摊子当工的流儿,一起出去回来,偶尔路上还教教蒙流如何在林子里辨认方向,怎么追踪猎物,看到什么植物草药都给蒙流细细讲来,就是早上砍柴,也有不尽的话能与蒙流指点。

至于洛娘,一个人守着不大的地,每天盼望着儿子回来,听说孩子在马家酒馆子里干得不错,当娘的心里也是开心,或许那么多年了,到这一刻才有了那么点生根的感觉。看到蒙流从襁褓到那么大,越来越像曾经那个一剑沧浪里的男人。

但是她也怕啊,她怕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家,有一天她无力再撑,有一天蒙流会和她分别,未来终究还是太令人畏惧,就像她以前从未想过,没有沧浪的日子,究竟会是怎么番光景。

酒馆的下午,馆子里的客人不多,马掌柜杵在柜台旁,拨弄着算盘哒哒。午后阳光温润,晒得倚靠着门廊的店小二,睡意昏沉。

走到后厨门前,依稀便可听见,刀反复敲落砧板的声音。推门而入,三位系着围裙的大厨在里面准备今晚迎客的食材,最里面的那个最小,因为不够高,还需要脚下垫一个凳子。

一开始酒馆所有人,包括与孩子有些关系的刘小二也有些不相信,这么小的小孩子,还切菜?

在蒙流的千般恳求之下,再加上刘小二也掺了一嘴让孩子试一试,一向心里喜欢盘算钱财的马掌柜才松了口。

蒙流到后厨,并没有像之前张仲茂一样,掌刀要先手里转一圈炫个技,老老实实在刀上放好手,平刀切半,左手扶住一半食材,右手开始轻轻摆动,速度不快,但不论是呼吸还是切出来的东西都极为均匀,基本功可见一斑。

另一份食材,蒙流提刀上翘,只用刀的下尖,手腕转动,卷刀十七转,中间断了五次,但也硬是下尖在上面摆弄出了一朵花来。

这几日来,蒙流的刀工已经开始不自觉得变快了,总是会切到自己的手,张仲茂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和他说,“做人,练刀就不能操之过急。”

可是蒙流表示,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手中的刀,于是乎,张仲茂就把雕刻的技法直接扔给了蒙流,让他自己领悟,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能用大刀的刀尖,而且要快刀和雕刻一起练。

而此刻在酒馆众人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江南莲花,也是惊艳连连,只有一个年纪大的人隐约认出了这花来自南方,其他人都只是觉得好看。

酒馆年纪最大的掌勺,凑到马掌柜耳旁,说明了此子这般手艺到底如何,现在看来百利而无一害。

在自己家掌勺多年的厨子都这么说了,马掌柜瞬间又换了一副嘴脸,答应蒙流来此做工,只是切菜洗菜的活,月钱只能得三十文一个月。

知道自己还有月钱的蒙流自然高兴,哪怕后来刘小二说三十文一个月,一天一个包子都买不起。

蒙流也不生气,只是很简单谢过小刘哥为自己鸣不平,天天闷在后厨切菜,雕花,偶尔和后厨的两个厨子讨教一番。

刘小二除了日常招待客人,便是布头一甩,倚在窗边晒晒太阳,一旁算账的马掌柜若是抬头看见了,说上几句,下次也还是不改。

别说刘小二慵懒,没什么志向,心肠可也还算是热乎,蒙流敬自己一声小哥,便时常给他塞点客人桌上的干苞米。

马掌柜虽然看上去唯利是图,十分吝啬,但是这早些年若不是马掌柜收留,自己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狗蛋别睡了,趁着现在没什么客人,那里去褚屠户那里提点肉来,快,去去。”算完账目的马掌柜走到狗蛋身后,推了推他,把钱袋子放在他的布帽里。

“好好好,去去去。”睡意未尽的刘小二伸了伸自己有些僵硬的腰板,把钱袋子收好颤巍巍地出门。

街市自南往北一条街旁都是店铺,有时错开一条小道进去才是人家。

穷乡僻囊的也没什么左祖右社规章划分,官府的人呢十来个零零散散地住着,这一带平安的很,很久没听说有什么山大王来光顾,衙役当得轻松,聚一聚喝点小酒什么的,那些市里的事情,自有地头蛇打理,自己偶尔收点小钱去小窑子逛逛,差不多得了。

隔几天就要去褚屠户那里提肉的刘小二,路子是熟得不行,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闭着眼睛用手倒着走都不会错。

“小二来了啊,你等会儿,今天的牛刚宰,新鲜的很。”褚屠户,单名一个彪子,其相貌和其名字一般无二,两撇大胡子挂在嘴上,生得高大,头和身子有些肥圆,站在铺子里就像堆着一座小山,不过就是这么个彪汉子,开口出声却十分濡弱,闭上眼睛还真难想象话语竟从这般人物口中道出。

“没事没事,本来就闲来无事。”刘小二挥了挥手,自己又出去晒太阳了。

初冬的午后阳光,就像一坛酒,喝了一年,烈酒变老酒,暖胃。

还没等刘小二多喝上两口,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走过去一看。

一个女人被两个汉子从两边夹着,一把摔在门外,朝牌面看去,是街市最大的一家赌场,许家庄,老板全名叫许正舟,街市都叫他许老板。

许老板和强抢白姑娘当老婆的地主宋绍丘曾经拜过把子,可以说,这俩人是街市真正的地头蛇,联起手来,还真能只手遮天。

倒地的女人爬起来,捂着肚子还想冲进去,嘴巴反复喊着,“钱栩”二字,奈何两个大汉看着门口,女人怎么也没法进去。

喊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头戴瓜皮帽,穿得也算是锦帛的公子气冲冲地从许家庄的门内跑了出来,一脚踢在女人肩头,怒道:“喊喊喊,我叫你喊,脸都给你都丢光了。”

刘小二见女人被那个叫钱栩的富家子弟一脚揣倒在地上,女人一边痛叫着,一边死死护着小腹,似是有了身孕。

旁边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就是没一个人上去的,见那个钱栩又上去补了一脚,一时气从中来的刘小二,挤过人堆,冲过去一把推走富态公子。

两个看门大汉赶忙接住自家老板的摇钱树,刘小二刚想拉起倒地女子手跑,没想到,那女子甩开自己的手,还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这可是在救你啊!

还没等刘小二反应过来,那钱栩便使唤这许家恶奴打,两个汉子把刘小二拽倒在地,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钱袋从小二怀里掉了出来,碎银散落,钱栩看到,赶忙捡来,还得意洋洋地放嘴里一咬,一脸欢心。

见自己钱袋落贼人手里的刘小二拼命想起身去拿回,嘴里喊着:“我的,我的。”可是越是挣扎,呼喊,两个汉子的手脚越来越重,只能眼睁睁看着钱栩拿着钱再进赌场。

最后,直到众人散去,那女子依然跪在赌场外哭泣,而满脸血污,淤青的刘小二只如软脚虾一般,蜷缩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