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野林坐在张仲茂家的门槛上,一手托腮,什么是福还是祸,是福也是祸的,听不懂。他举头望着满天繁星,想着远在京畿的老婆孩子,风一吹,思绪就可以飘得很远。

当野林醒来的时候,躺在院里的师徒俩早已结束了交谈,就这么在院子里睡下。张先生怎么那么不会照顾孩子,这冬天寒凉寒凉的,让流儿一起睡院子里还不得冻坏了?

野林把睡得很沉的蒙流抱进里屋,盖上被子,自己也往炕上一躺,睡熟了也是横七竖八,没啥睡相。

翌日,独自在院子醒来的张仲茂睡眼惺忪,环视四周,不见本应睡在自己左边的流儿,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污秽,进屋便刚好遇见从里屋出来的野林还有蒙流。

张仲茂不用想也知道,野林这个负心汉,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睡炕上,干脆就把张先生一个人丢在了外面,自己和蒙流安然睡里屋。

野林看见一脸鄙夷的张先生,不自觉得挠了挠头,转而又一副,我咋了的表情,推着蒙流去砍柴去了。

被推着的蒙流也是微微一笑,任由野大哥扶着自己往前走。

就算是这一大一小出了屋子,张仲茂还保持细眯着眼的鄙夷神情,好好一读书人,硬是把自己熬成了嬷嬷。

张仲茂灶台点上火,熬上瘦肉粥,自己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就坐下读读什么《春秋》,感叹到,读书的感觉真好。

日出后,初阳紫气渐去,门栏的寒霜化水,张仲茂放下手中宝贝,起身去叫这俩越处越好的一大一小吃点肉粥,自己拿着今日要教授的儒家经典,徐步而去。

望着潮湿的门栏,张仲茂心中稍稍盘算,差不多也是十一月了,立冬已至,小雪也便不远了吧,这一年过得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吃完早粥的野林和蒙流,把今早劈好的柴火送去邻里,因为之前搭救过野林的王老汉今日惹了风寒,野林还顺带给他送了一点附近采的草药,也算是感谢当时的搭救吧。

原本乡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渐渐从暗地里的提防到一点点的接纳。

忙活完的俩人结伴去街市,到酒摊子时,还没什么感觉,但是等野林一个人去田富贵家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人面露苦色,甚至有人是哭肿了脸的。

拉住一个人问,才知这街市上有名的大善人钱佑道去世的消息,街市好多曾受其恩惠的人都前去吊唁。

原来是死人了啊,还是大善人,可惜可惜。

等到了田富贵家中,田富贵也是无意间提及此事,不过他和野林说的却也更加详细些。

据说是钱家老爷和不学无术的钱家少爷大吵了一架,一个在院子里恸哭,晚上吃饭时候,那媳妇去看时,就看到了钱老爷躺在院子中间,鲜血横流,把怀了孕的小媳妇儿当场就吓晕了,还有人说啊,那一晚满院子都是血红的扶桑,甚是吓人呢。

野林听后也是唏嘘,确实有够吓人的。

与此同时,酒馆。

小二的身体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严重,休息两三天,下床走路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这几天要后厨帮工的蒙流顶替刘小二,帮忙端茶送水,上菜什么的。闲暇之余,蒙流也能听到店里客人在谈论钱家的事情。

有人说是钱家少爷不满训斥才失手杀了钱老爷,也有说是钱老爷自杀,还有说许正舟和宋绍丘这俩兄弟刚刚得了两亩良田,干脆打着趁你病,要你命的主意。至今为止,蒙流听到最荒诞的说法,还是扶桑花化作妖精,为害人间,专杀好人。

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马掌柜还是开心的,他们聊得越多,越热闹,肯定就会多上些酒菜,手里的算盘那是打得飞起,有钱赚,好事儿,好事儿!

蒙流听归听,但是心里还是在盘算着,师傅教自己的那些刀法和手法,至于习武一事,野大哥说了等春后再说。

“小二,上酒,快呀,没酒了。”蒙流听到有人在醉醺醺地呼唤自己,赶忙回过神来,提上一坛酒,踏着小碎步赶去。

这个带着瓜皮帽的公子哥已经在这里喝一个时辰快了,旁边摆满酒坛子,一身的酒臭熏天,就连招呼都是趴在桌子上,一只手伸出在那里晃呀晃。

蒙流稍稍闭气,给他揭开酒封,放在桌子上,顺手提走一些已经喝空的坛子。

当他捧着一坛子空酒到门口的时候,只听见门外似是铃铛声响,后一个黑袍带斗笠的男子牵着一匹瘦马,缓缓出现在蒙流的眼前。

那男人的斗笠挂着黑帘,在空中有些飘飞,那叮当响的东西挂于瘦马的脖颈处,蒙流似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一般,只觉得眼前这个场景是如此漫长,而自己甚至都忘了移动,就这么看着那黑袍斗笠男子挂好马绳,温柔地抚摸瘦马,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那男子走了进来,也注意到了一直看着自己的孩子,蒙流看到黑帘之下,那个男人的嘴角微微上翘,俯下身摸摸自己的头,柔声道:“好孩子,去吧。”

蒙流所有的动作在自己的意识里都是如此不自然,就像他让自己走,也是如此不自然,迷迷糊糊就迈开了腿脚,最后只看见他走到那酩酊大醉的男子的对面坐了下来,还有依稀残留在自己鼻尖的香味,似乎是……花香?

蒙流的眼睛一直没有挪开过那个黑袍男子,长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自己和不远处的这一桌客人。

蒙流见到那黑袍男子对着趴在桌子上的公子哥低声细语了几句,公子哥如梦中惊醒般直起身子,虽然脸上仍然带着些醉意,但那眼睛却十分清醒。

黑袍男子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来两朵红色的花,还有一只翡翠戒指,一朵花推给他,一朵花自己吃到了嘴里。

随后起身离去,只是在左脚作势要跨门时,顿了顿,收回左脚,转头看向蒙流,他向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蒙流招了招手,尽管看不到其脸色,但是蒙流知道他在笑,蒙流如鬼使神差般,挪步上前。

黑袍男子一如既往地温柔,开口道:“好孩子,把手伸出来。”等蒙流举起自己的左手摊开在男子身前,男子度过一颗如种子般的东西,把蒙流的左手悄悄合上,又摸了摸他的头才转身离去。

蒙流最后只听又是一阵铃铛声传来,酒馆的议论声才悄然回归自己的意识里,但唯独不见先前牵马的人,摊开自己的左手,也是什么都没有。

问掌柜,掌柜只说那里客人要一碟花生米,至于什么黑袍男子,没见过。

再看向那个头顶瓜皮帽的醺醉男子,不再睡在桌子上,木楞楞地盯着残留在桌子上的一花一指环,所以刚刚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掌柜的说,不曾见过,还有手下的那一枚种子,又去了哪里?

百思不得其解的蒙流,在身前摊开自己的左手,甚至忍不住拿右手去挖它,好像那枚消失的种子就藏在左手之下一般。

最近几日京城倒是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原本传言重病后宫的曹辛重新上朝,言语朗朗,何似是生过重病的模样,据说是装病后宫,私下微服出访流民肃州,证据?

证据便是今日朝堂,曹辛以十八桩误政之事问罪丞相,念其幸苦,允诺让他卸甲归田,再新设内阁机构取而代之,而第一代内阁成员大多都是流落在北安境外的抚朝遗民,内阁新首辅还是前朝丞相张宫的师兄,钟观休。

第二件事,便是拿去了当今京城四大家的各家首席官职,二品到三品不等,收回旧杨家手中所有兵权,并且下诏明年新初便开科举。

第三件事,拜公孙翦为龙武大将军,当朝便移交帅印,并且由公孙翦主持国内驿道修持和边境沿线的烽燧改建。

第四件事,提携前朝国手赵阙为国子监左祭酒,前朝文渊阁学士苏孤武为国子监右祭酒。

第五件事,重开万象山道庭香火,在宫内设有用于占卜的通天阁招纳道庭中人和江湖方术士,以北安新朝名义加以供奉万象山道庭,拜当今道庭道长李润为雕龙天师,赐白羽紫袍。

第六件事,停止国内灭佛运动,但并不宣扶为正统,一切所向均随民意。

第七件事,于商贾,增设早市和晚市,各州知府需登记商籍加以管理,有商籍者赋税减免,但不得拥有田地,上下一代人不得入朝为官。

第八件事,原五州刺史改由京都外派十二节度使掌管各州的户籍以及核对当年税收,另外任命王仁诚为御史台御史长,位列内阁,统筹监管十二节度使及文武百官。

第九件事,打散山川形便的区域划分,改为犬牙相错,重新设立六大州,自西向东分为:霜州、凉州、凤尾州、玉龙州、锦州、白马州。

玉龙山上,东段腹地的冬雪已至,奈何撞上了长年不冰的温热大泽,坚冰也只能化水。

“曹平,你爹可真是长能耐了,借病躲过所有人耳目,微服肃州,找了这么些抚朝遗民,一朝独占四甲,真要翻天了不成?”花甲老头垂钓于红漆桥上,朗声道,听上去像是丝毫不怕惊扰鱼儿。

“老梁啊,你说是你玄孙的主意,还是那钟观休的手笔,明着是要把我从玉龙山赶出去,制衡那夺权俩哥俩啊?”仍然一袭白衣的曹平,有些幽怨地躺在大泽边的藤椅上。

“什么我的玄……哎呦呦上钩了,哈哈哈。”只见鱼竿在上空一弯一弯,起初还想反驳的花甲老人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还在旁边躺着思索的曹平,捏了一枚黑棋,随手一扔,只听见一声线绷断的声音,而后传来的便是,“我的鱼!曹平!你个小兔崽子!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