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街市,钱府。
自打钱佑道死后,无数受过其恩惠的贫农穷人来钱府叩拜,吊唁,也有官府衙役来此进行调查,等到最后以钱佑道悲痛至极而自杀结案时,始终是没人愿意相信。
在很多人的心里,凶手早有答案:一直未出现的钱家少爷钱栩。就算不是凶手,钱老爷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据府中下人说,有不少人曾在钱家大院痛骂钱家少爷的败家不孝。
街市中心,人群激愤,殊不知此刻的钱家大少爷,正在街市口的酒馆买醉。
蒙流看着那已经渐渐清醒的公子哥,一只手捏着猩红的扶桑花,一只手捏着绿翡翠,不再喝酒,坐着坐着便哭了起来。满店的客人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哭声而吸引,齐刷刷地都寻声望去,不知道是那个客人,桌子一拍,叫道:“欸,这不是那钱家大少爷吗,自己老爹死了,还在这里喝酒?”
一时间,似是反应过来状况的客人,煞有默契地喊了一声,“打!”已然哭红了眼的钱家少爷,赶忙翻窗逃走,客人们也就象征地追出了门,就又回来了。
只有马掌柜急得从柜子后面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欸,臭小子,喝酒不给钱!”慌不择路的钱家少爷往龙门浦方向逃,跑得并不稳当,纵使如此,一瘸一拐的马掌柜也只能吃他的屁股灰。
蒙流稍稍安顿了一下店里的客人,才跑出去把追不动了的马掌柜给扶了回来。回到酒馆,马掌柜看着公子哥留下的酒坛子,就是一阵心酸,嘴里念叨着,“我的钱啊。”
说来,店里客人也不乏仗义之人,告诉掌柜的,那畜生的不给的酒钱,他们给。
听到自己钱又回来了的马掌柜是开心得不行,一边咧嘴笑着谢谢,一边叉腰痛骂那不付钱就跑的钱家少爷,扬言自己见一次打一次,引来店内阵阵喝彩,此时又人财两得的马掌柜心里就俩字,风光!
蒙流看着这些鼓掌喝彩的客人,看着昂首挺胸的马掌柜,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姿态,脑海里只想着那个黑袍牵马的人到底是谁,还有那朵花和绿翡翠是怎么回事,钱家少爷又为何突然哭了起来,还有……蒙流看着自己的左手,那枚像种子一样的东西去哪里了?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搭在蒙流摊开的左手上,蒙流顺着抬头,看到两撇山羊胡的枯槁脸占满自己眼帘,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这掌柜的真吓人。
马掌柜心情好,不与蒙流计较,“去去,把那个刘……不是…….张……反正什么什么少爷的摊子收一收,再给那桌客人上碟肉菜,去去。”说完,马掌柜负手身后,回柜子旁去了,一瘸一拐都如此带风。
蒙流不觉苦笑。
因为刘小二的状况,原本日薄西山之时便可走的蒙流,却要留下来直到天黑人渐稀少才能走,一同作伴的还有野大哥。
唯一让蒙流有些不耐烦的就是,那一波又一波的客人似是真没什么事可讲一样,无一不是谈到这钱家老爷身死,而后骂上几句钱家少爷的坏话,骂完后的神情姿态和先前的马掌柜如出一辙。
回到师傅的家舍,奔袭一天了的蒙流似是要瘫了一般,若是没有钱家这一桩子事,店里还真没如此多客人,张仲茂还有野林看着这个孩子,都笑了,一个给蒙流添饭,一个给蒙流夹菜,硬是把蒙流喂得吃不下才罢休。
蒙流咽下了口中饭菜,见师傅和野大哥抬手,就慌得叫了出来,连忙摆手拒绝。
张仲茂没好气道:“哎呀,想多了,自己吃,自己吃。”一旁野林憨憨地附和着。
蒙流摸着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才突然想起来,今天中午发生的怪事儿还要与他们说,于是向他们一一道来。
听完后的野林,环抱手臂于前,向后倾了倾身子,毫不客气地道:“哼,装神弄鬼。”说罢,便看向张仲茂,只见他一脸沉思,似是真如什么了不得事发生了一般。
蒙流望着沉思的师傅,推测道:“师傅,会不会是这个神秘人杀了钱家老爷?”
沉思许久的张仲茂摇了摇头,示意蒙流摊开他的左手手掌,细细摸了摸,道:“方才流儿说,那人给了钱家少爷一朵花和一只绿翡翠,自己又吃了一朵,应当只是巧合,一时兴起管了闲事罢了。还有马掌柜说没见过,或许是他用了某种幻术,机缘巧合之下,流儿没有中招罢了。只是最让我在意的是递给流儿的那一枚种子,到底是何物。”
张仲茂说完,继续沉思,在他的记忆里,曾经听老一辈的江湖人说过,在北境确有那么一位喜爱吃花的江湖侠客,先不究其来历,单说这年龄,再是长寿,也应该落土了才是啊。莫非是其传人?可如此多年来,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原本热闹的饭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最耐不住性子的野林,直接呀呀呀地道:“给我几天时间,让野大爷去蹲他一蹲,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仲茂白了大老粗的野林一眼,“就你这急不可耐的性子,不且说去哪里蹲,蹲不蹲的到,就说蹲到了,你若没办法破他那幻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野林两手一摊,毛燥燥道:“那你说怎么办?”
张仲茂拿起筷子,在碗边上点了点,“钱家少爷。流儿是抽不开身子,还麻烦野大爷去好生调查了,最好今晚就去。”
野林听到张先生叫自己大爷,不觉咽了一下口说,道:“好好好,先生可别拿我说笑了,今晚就给你们一个交代。”说完便扒拉完一口饭,顺便夹点菜到嘴巴里含着,放下碗筷就跑了。
张仲茂坐在原地,看着野教头这般敏捷动作,才猛然想起来,这货不想刷碗了!
蒙流看着如一阵风走的野大哥,心里有些担心,探脑袋问道:“师傅,野大哥……行吗?”
张仲茂看着蒙流的发问,顿时笑了起来,“放心,别看他是一个大老粗,好说歹说也是一个闯过江湖,当过武官的人。”
蒙流很是乖巧地点头,哦了一声。
“流儿,那个为师有点急事儿,你把碗刷了啊,为师先走一步。”还没等蒙流反应过来,鸡贼鸡贼的书生,又是抬着跨向外跑去,一瞬间还三人其乐融融的屋子,只剩下了蒙流一个。蒙流看着桌上的碗,只是淡淡笑了笑,便收拾了起来。
西都不似当今北安,开放晚市。宵禁之后,所有店铺一律不准开门,山沟里人家又向来习惯早睡,街市大片灰暗。
钱府西墙,扶桑枝头陡然间冒出一个脑袋探望,正是前来调查的野林。如今钱府老爷死后,遗体便放在正厅等着入殓,钱家少爷不知所踪,府里上下皆有老管事和少爷媳妇王凤青打理。此时的偏房没有人,有得只是满园开得正盛的扶桑花。
细软的扶桑随风飘荡,甚至还不停地往野林鼻子里窜,这直娘的扶桑,冬天了,还这么不消停。
野林观望一会儿,才翻身入院,院子里虽然已经清扫过,但是后续黏在血迹上的扶桑还是不少,整个院落,只有一屋偏房。野林轻轻推了推偏房的门缓步进去,拿出火折子照了照周围,才发现这是钱家灵堂,一共五代算上一块空牌子,共六块。
用来供奉的桌子有些沾灰,从灰迹来看,这六块牌子很明显就是移动之后,又被重新摆置的模样,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应当是那块空牌子,其余五牌的木脚皆是斜面在后,唯有此牌是斜面在前,而且也只有这一块牌子是恰好和灰迹重合,分明是精心摆置过的。
桌边还放着一本《大悲》佛经,咯噔,野林只觉踩着什么东西,俯身一瞧,应当是碎了的念珠一类的空壳制品,倒也像这念佛经的钱老爷子会用,只是从这个碎的量来说,少了些。
听到稀疏的脚步声,野林赶忙灭了火折子,把门带上,透窗只是看到一个头戴宽布帽,穿着像是管事模样的人,鬼祟着到别院里,叉着手低身,不知在寻找什么,最后似是一无所获,黯然离去。
野林心里算计着种种,灵堂遗留的念珠渣滓还未清扫,应当下人还未来过,但是这空灵牌却被精心摆置,却为故意一般,这个钱家老爷的死,确有蹊跷。
若说嫌疑最大,从利益所得来看,应当是宋绍丘和许正舟二兄弟,但是刚刚出现的管事模样的人也确有可疑。
再等一会儿后,野林才出了灵堂,在院子里搜了一圈,只在扶桑堆里找到了几粒与偏房地上渣滓质地一样的念珠。
又是一阵稀疏脚步,野林心里叫骂道:“娘的,有完没完。”赶忙退到黑暗处的扶桑树上,这一次倒不是方才管事模样的人,而是一名女子。
女子刻意绕开了院子的中心,从边缘走入,推门进偏房,过了很久才离去。
野林纵使是不再听见脚步声也依旧在树上待着,又细心等了一会儿才重回偏房,和预料中的没太大差别,那空灵牌,动了位置。
野林关门,爬树,正欲离去的时候,只听巷里传来铃铃,有人牵马入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