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蹲伏在扶桑枝头的野林,一动也不敢动,徘徊院里的叮当马铃在此刻是如此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不再头戴帽帘的牵马人把瘦马牵引至院子中间,正对着偏房,原本交错的马蹄缓步停下,不再发出哒哒的声响。

野林当然知道眼前人便是蒙流口中说的那个神秘黑袍男子,可任他如何细瞧男子面貌,都无法看清,唯一能知晓的便是他鬓角处裱有一朵开得正盛的扶桑。

黑袍男子驻足,野林顺着男子视线望去,是那偏房没错,可是却为何不进去,而是在此……似是等候?还没等疑问野林在心里有一个答案,重新把注意放回男子身上时,只见男子无面,扭头过来,野林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原本侧卧的扶桑转而花心朝向自己,那一刻心脏都好似漏了一拍,被发现了!

欲赶忙离开的野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无法支使,更别说逃了,霎那间野林就如只知捕蝉的螳螂一般,陷入死境,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

无面男子稍稍歪了歪头,似是看不真切隐于枝头的野林,出言却像是十分诡异的女子声音,“听说你……在找我?”

虽然无法看清其面貌,但是野林知道他在笑,并且笑得很冷。

无面男子见这藏身于扶桑花间的人不说话,便自顾如女子谄媚般接上一句,“看来不是呢。”

野林尚是一言不发,只觉男子头微微低垂,由欢喜转哀伤,下一刻抬头,突如其来的杀意满园,野林只觉喉咙有些触感,伸手一摸,才知觉原本飘荡在空中的细软扶桑花瓣,已经悄无声息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野林眼睁睁看着那些从自己喉咙处喷涌出来的鲜血化为猩红扶桑,飘到自己眼前,飘向空落的院子,难道我真要栽在这面相都无法看清的娘娘腔手里?

生死一刻,却绝望至极。野林心中闪过自己远在京畿,不明情况的妻儿,曾经走过的江湖,异乡重逢的张先生,还有答应春后教他习武的流儿,粗野一世的野林终是留下了眼泪,心中千般不舍,手拼命去捂住不断有扶桑涌出的伤口,就想着多看一眼这有无数眷恋的世界,也好。

“野教头,哭什么呢,还没死呢,你再掐就真要死了。”熟悉的声音响起,捂住咽喉的手被扒了下来,自己把自己掐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野林,伸手一看,哪里有什么血什么的,到头来真是自己快把自己弄死。

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那熟悉的声音不正是姗姗来迟的张仲茂。

原本驻足在院落,等着看一出好戏的无面男子对于突然出现的张仲茂很是不满,此时发声却如愤怒的孩童,“张宫的儿子?”男子似是不用谁回答,连说三个好。

刚刚破除幻术的野林擦了擦不久前落下的眼泪,皱着眉头望着身边书生,野林一直以为张先生只是李沧浪的好友罢了,现在听闻无面男子如此说法,吃惊倒也没太多出奇,毕竟李沧浪乃前朝三皇子,好友必然也不会是普通人。

只是如今张先生已经不出世那么多年,与无面男子更是第一次见,一言就洞穿其身份,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张仲茂下了扶桑枝头,走到院子里,和那无面男子对立而视,十分儒雅,“在下张仲茂见过前辈,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还是前辈……让仲茂自己来猜?”张仲茂垂手作揖,恭敬道。

无面男子又换先前女子声腔,转身去捋着瘦马的鬓毛,幽幽道:“既然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发问,读书人很是麻烦呢。”

面对这位父辈闯荡江湖时,便已经声名远扬的前辈,张仲茂心里也没底。家父张宫虽贵为前抚朝第一丞相,但树敌也不在少数,若真是什么有渊源的仇家撞上了,年近五十的张仲茂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比自己老子都长寿的仇家。

女子腔调再起,似是有些得意道:“若我没有猜错,那孩子应当是李沧浪的孩子吧,不错,这孩子不像他爹,很讨人喜欢。”

听到李沧浪三字,野林和张仲茂也是心中一咯噔,世人只知当初抚朝皇室过蜀南渡,可真没人知晓李沧浪的孩子流落西都,还改除姓氏埋名八年有余,此人若非故交,便是大患。

张仲茂刚欲出声言语,那男子口中女音便如癫狂般笑了出来,“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找我了,就因为那一小粒种子?我若说会伤他性命,你们又能如何?”

满园的扶桑花再次起舞,华美却又诡异。

女子癫狂又在瞬间转为低沉的暮年老人,“张仲茂,我只是在这里好心提醒你一句,那枚种子从我度给他的那一刻,便已经扎根其气血,纵使现在的你一脚迈入一品天象,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书生而已,若还妄想着取出来,只是加速那李家小儿的生命枯竭罢了。”

无面男子言语间已经调转马头,打算牵马离去,铃铛又起,步到门口,铃铛又停。

最后又是柔润女腔,“不如随我好好看看这钱家少爷,会如何抉择?是福还是祸,很难讲的呢。”

语毕,便一去不返,空留铃铛和哒哒马蹄声在回荡。巷子里幽幽传来一首北地歌谣:

茶家有朱女,日稀衔花归。

马蹄难淹留,君子何年回。

未春冬寒雪,今岁几山鬼。

北道有白驹,直言勿相随。

见男子牵马出院,挂在树上很久的野林终于爬了下来,十分小心地去院子门口张望了一下,再跑回张仲茂身边,道:“张先生,你说他这什么意思?流儿难道会死吗?”

张仲茂轻轻地摇了摇头,负手看着今夜惨淡月色,“走吧,走吧。世道如江海,其人如浮萍,饶是兜兜转转,如何都不能遂人意。”说罢便疏忽不见。

野林还在原地掰扯着手指头,先生又在说什么胡话呢,回过神来便发现书生早已去了踪影,徒留自己于空寂无人的院内张望。

收拾完碗筷的蒙流练了一会儿刀工便回家去找洛娘,此刻张家,却还有另一个人坐在灶台的桌旁,就这呆坐着,手里还似握着什么东西。

门栏吱呀响动,夜探钱府的张仲茂先一步回来,野林后脚也到了。

野林看着坐在板凳上头顶瓜皮,一身锦衣早已肮脏的男人,凑到并不意外的张仲茂耳旁,悄咪咪说道:“张先生,这是钱家少爷?你哪儿找来的?”

张仲茂点了点头,转头没好气道:“荒郊野岭的,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像乞丐一般却又穿着锦衣的少爷,你说我怎么找的?”

野林很是配合得故作惊讶,正要张口阿谀奉承一下,便给未卜先知的张仲茂拦了下来,让他坐下,扭头看着还是一脸痴呆的钱栩。

张仲茂给钱栩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就当野林也想来一杯时,却被张仲茂拍掉了刚摸上壶柄的手,低声啧了一声,又对钱栩说道:“说说吧。”

钱栩看着身前的水,有些害怕,一脸哀怨又带着哭腔地喊着:“不是我杀的,我真没有杀他。”

张仲茂皱了皱眉头,刚刚欲送入口的水,又停下,“若是你杀的,早把你送官府了,我们还会留你在这喝茶?”说完才又重新凑上杯口,把水喝下。

钱栩低头,摩挲着手中物件。急不可耐的野林装作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是冲着钱家少爷低吼一声,钱栩是又惊又怕。

“别别别,我说,我说……”

当天,因为跪了太久而无半点悔过的钱栩直接睡倒在偏房外,被钱佑道发现,钱佑道用空灵牌和念珠往钱栩脸上砸。一时上头的钱栩负气反抗,愤然离去,只留钱佑道在院子里哭泣。晚上,钱佑道被发现死于非命,一时害怕的钱栩,在管事的劝说下,只身出门,逃到街市口,睡了一宿。早上酒馆开门,便就在那里买醉了。

也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时候,突然有一个黑袍女子走了进来,确实是女子无误。交给了他两朵扶桑和一只带血的戒指,然后自己又拿回去了一朵,说他父亲钱佑道最后若是选择以身死来拖许正舟下水,那这只带血的戒指便成为了一件不可获取的证物,如果是想继续他爹的遗愿,让他死得其所,那便去找自己的媳妇,一切她自是知晓,若只是想让他死如草芥,那便丢到一个没人会发现的地方,从此和钱家一别两宽。

钱栩哭哭啼啼地说了很久,野林听得还是一头雾水,所以钱佑道到底是让谁杀的,自己还是别人?

张仲茂虽然听明白了,但是确实不得不对那唱北曲前辈的闲情逸致,翻白眼。眼前这个纨绔就如二傻子一般,就算钱佑道这盘棋再有意思,棋眼交到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少爷手里,铁臭啊。

张仲茂凑过身子,低身道:“钱少爷,所以你打算?”

一脸哭相的钱栩,紧握着手里的翡翠,“我当然想继续过以前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我……可是我爹现在他死了,我……守不住的。”

张仲茂心里是暗自赞叹,钱佑道确实生了一个好儿子,纨绔都纨绔得如此有远见,还有那前辈,无聊!

张仲茂从钱栩手中抢过带血戒指,往外一挥,钱栩急得从凳子上起来,随着张仲茂投掷方向追了出去,一不留神就被门槛给绊倒,摔了一个狗吃屎,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痛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那枚翡翠戒指,以前的风光少爷,此刻真似一条丧家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