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张仲茂站在门槛后,皱眉俯瞰着此刻不成模样的钱家少爷,低哼了一声,“拿上你的戒指,滚吧。”说罢,便把一直藏在手中带血的绿翡翠扔到少爷脸上。

绿翡翠戒指碰到少爷鼻尖弹回的一瞬间,便被泪水横流的少爷用双手护住,深怕跑了一般。失而复得的戒指重新入手,钱栩是真的感觉又活过来一般,拼命地叩拜张仲茂,似比他信佛老爹还虔诚。

张仲茂越看这纨绔便越不是滋味,得爹如此,夫复何求?“你还不赶紧给我滚!”张仲茂是真生气了,原本以为张仲茂只会吊儿郎当的野林也被书生这一吼给吓到了,真可怕。

本来还想再叩拜一会儿的钱栩,听着上面的书生如此吼骂,自知分寸,真如那皮球一般向院门滚去,被院门阻挡,便弯腰站一下,似是不好意思地向还望着他的张仲茂示意抱歉,没全按照您的意思。一出院门,便重新成团继续滚走。

张仲茂上前关院门,也只是不经意伸出头看了一眼,恰好就和那刚刚起身回望的钱栩对上眼睛,吓得本想舒展筋骨的钱栩,又成团继续滚。

坐在里面的野林,想笑却看着浑身气得发抖的张仲茂害怕,只能硬憋。张仲茂回身到灶台坐下,一连给自己灌了三杯子水,也难消心中怒气。

野林看他还要灌,赶忙伸手夺下,“喝水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喝酒啊,依我看,也就别为这败家子操心了,不如多关心关心流儿吧,你说那人到底几个意思,还有你刚刚院子里说的,又是几个意思?”

张仲茂似是还在气头上,怒哼了一声,“那种子种下,有利也有弊,原本蒙流虽然天赋异禀,对所见之物几近过目不忘,见过一次,到自己手里也使得出七八分神似,但这体格却极其瘦弱,浑身经脉又十分闭合,此生有多大成就很难讲,一辈子指不准就二品实力。”

听到这话,境界二品巅峰的野某人就有点不高兴了,低身一嘿,就被张仲茂如利刃般的眼神溃散,讪讪摆了摆手,你一品天象,你厉害。

一脸不悦的张仲茂,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而这枚种子却可以直接在流儿的丹田生根发芽,自成一片天地,如此一来,比我们这么每天喂肉调养体质,要彻底有效得多,再加上他的天赋,能不能超过沧浪很难说,但一品总还是触手可及。”

野林听到蒙流可以跻身一品境界,顿时就笑开了花,“张先生,这不是好事儿吗?哈哈哈。”

张仲茂随后便又声音一沉,“可我说了,有利也有弊。”真被那钱家败子给气到的张仲茂继续道:“此番种子一但扎根便不可再将其拔出,天下巨木皆是吞食大地精华而长,此番种在丹田的种子会以流儿的血肉为食,若有朝一日流儿血肉被吞食干净,便会冲破流儿身体这一道枷锁,届时流儿必定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你觉得以他现在这状况,耗得起吗?”

野林听到神魂俱灭四字,也是后怕,江湖上传言百年前有十二位一品高手被破去神魂,肉体被铸造成死人甲士。近年来又有传言在密云州一役中曾接连出现三甲,杨家忠烈尽数殉国,此役后又一次隐去,不知所踪。

“先生,那可如何是好啊,流儿才这么小,先生你想想办法呀。”这几日来的朝夕相处,野林看着蒙流,倒真似亲儿子般,流儿若是要出事,他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已经心情极差的张仲茂经不起野林如此哀求,声音也有些控制不住,“吵吵什么,流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吗?”

野林被火气上头的张仲茂如此一噎,只在他身旁缄默不语。张仲茂也自知如此有些失态,转过头柔声道:“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炕头给你睡,流儿那枚种子我来想办法。”

寻常最喜欢和张仲茂抢炕头睡的野林,此刻纵使听到张仲茂主动让炕头也迟迟不挪身体,沉闷了一会儿,就提起水壶往嘴里灌水,一番恨不得灌死自己的姿态。

张仲茂也不管野林如何发泄,反正炕头是让给他了,自己起身坐到门槛上,望着四周黒寂,抬头便可见星斗,十五刚过,盈月渐缺。

曹贼接连打赢三场关键战役,短短四个月后便兵临城下。在李家大厦将倾之时,曾经贵为李家丞相的父亲捧着白绫出府入宫,自缢于文华殿上。更可悲的是,偌大皇宫,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太监,竟无一人愿意停留,把父亲的尸首放下。

说来,也是自己不孝,离家数年,杳无音讯,又是学厨又是学医,就是不愿意再看圣贤书一页。那年出京,没有见他一面,那年回京,也没有见他一面,若当时自己知道父亲是这般凄凉下场,又是否会有勇气见那么一面?

钱栩纨绔,好歹还想着自家基业,自己呢,一个连老爹生死都不闻不问的不孝子,张家世代为李家鞠躬尽瘁,似乎自己唯一能做到只有帮助沧浪的孩子复国,不负李家也不负张家。可事到如今,八载过往,梦里旧都早已亭亭如盖,曹家爪牙不断锋锐,洛娘不想流儿趟这一趟浑水,渐渐的,自己也怕了,也迷茫了。

把自己用水灌醉的野林睡倒在桌子上,嘴里喃喃念叨着家人的名字,孤苦一人的书生坐在门槛,发呆一整夜,直到蒙流入院来,才恍惚回神,蒙流问起师傅是否在此一夜未眠,张仲茂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只是起早了,就打发流儿跑去砍柴。

起身掸去灰尘,看到还在呼呼大睡的野林,也不打搅,自己在灶台前后忙活,煮点早食,自己随意扒拉了点,便裹着书出门,临走还不忘提醒蒙流记得吃锅里早食。

街市里外,就自己这么一个先生,几乎逢人都会需要回应他们的招呼,哪怕他或她并没有孩子上学,只是表达一番对读书人的敬意罢了,张仲茂每次都稍稍鞠躬,今天虽仍然如往常一般回敬乡亲招呼,但是心里总不可避免地突发一阵心酸。

一如往常的私塾,只不过今天实在无力讲授的张仲茂坐在前面,捧着书,闲暇之余看看三三两两的孩子,特别是那些读书读着读着便睡着了的,像极从前的自己。

再说钱家少爷钱栩半夜衣衫褴褛地回到钱府,几乎毫不犹豫地把染血戒指给了凤青。自从凤青发现自己弄丢了那枚重要的戒指后,心里是万般难受,常觉对死去的钱家老爷有愧,不敢在正厅哭诉,就偷偷跑到偏房去哭。

如今日思夜想的重要证物失而复得,虽然不知为何会落到少爷手里,可至少还是回来了,老爷的遗愿也终于可以完成了。

翌日天明,凤青便把沾血的戒指和一封书信带到官府,控告许正舟支使钱家管家杀害钱家老爷,一向秉持过江龙不管当地事的官老爷本不想理会,可奈何街市受钱佑道恩惠的人属实太巨,若是撒手不闻不问,怕民怨难平,只得接下这烫手山芋。

据凤青陈述,钱家管事在许正舟的授意下,把钱佑道的良田地契偷出,供钱栩到许家庄去赌博,被钱佑道察觉,钱家管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钱佑道,并且呈上许正舟写给管事书信和那只染血的绿翡翠戒指。

书信所提,许正舟确实授意让管事偷出良田地契给钱家少爷,并且以一只翡翠戒指作为事后报酬。

官老爷差人调查书信,最终确认书信正是许正舟笔迹,而钱家管事在不知情下也承认自己确实有一只翡翠戒指丢失多日。整个公堂外围了好几圈百姓,听闻公堂上铁证如山,通通都吵嚷着要将他们就地正法。

凤青心中欢心,自己总算是没有殁了老爷遗愿,尽管钱家管事拼命否认,说自己从未杀害钱老爷,可官老爷可没那耐心来听你在这叫嚷。

就当一切似乎都要尘埃落定,官府将宣布逮捕钱家管事和许正舟归案时,府衙外有许家庄人求见,送来一纸抵押凭证,凭证上写道,在钱老爷去世前一天,钱家少爷曾抵押过一枚翡翠戒指,后赎回,并附有钱栩指印。

如此同时还有人证,一共八名人证,都说钱老爷死后一天在街口酒馆看到钱家少爷手上握着这枚戒指,若蒙流野林在此,必然能认出八名跪在大堂人证中间那个一脸正义的人,可不正是马掌柜。

而且根据钱家下人口供,那天钱家少爷确实和老爷在院中大吵。此番下来,外面又是一众哗然。

“好哇,原来兜兜转转,还是那钱家少爷杀的人,我就说那小子,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爹害死。”如同这样的声音在府衙外回旋,凤青跪在公堂上拼命哭诉老爷和少爷吵闹之时自己在场,少爷绝对没有杀老爷云云。

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官老爷当即拍板缉拿犯人钱栩,再无挽留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