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金管事醒来时,四下无人,外头的阳光直直照入屋内,金管事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有活儿要干,豆子那臭小子怎么出门不晓得叫醒自己,转念一想,陆大人的东西明日才会到,今天老爷夫人的事务又是孙副管事打理,能偷会儿懒实在难得,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又暗骂了豆子一声臭小子。
豆子靠在一家馒头铺子的门板旁,边吃包子,边和卖包子的大伯谈天,吃包子时感觉有种神秘力量在鼻尖环绕,没忍住喷嚏,手指用力一挤,才吃小口的馅儿径直掉落在地上,丝毫不待人反应。
豆子低头看着实在舍不得的馅儿,这可是自己的血汗啊,寻常人家能吃得上什么包子,还是肉包子,自己好不容易才……越想越欲泪。
卖包子的大伯,看着豆子这般模样,也笑出了声,用湿布擦了擦满是白面的手,又从热气腾腾的笼子里取了一个肉包出来,“豆子啊,都冬天了,还穿那么少,肯定是冻坏了,来,拿着,哎呀,都老相熟了,还和我在这装什么大姑娘。”
这年头,这地界做生意不容易,卖包子的大伯家老婆孩子,还有上面俩老,一家子五口人等着养活,豆子虽然是金管事义子,但平常人生活多难过活,他心里明白。
豆子从兜里又摸了两文钱放在板子上,才接过大伯手里的肉包子,“老伯,你和我豆子不一样,老金他过得比我好,也不用我拿钱养着他,我赚钱养我一个就可以了,你要养活一家子五口,两文钱要赚回来不容易。”
大伯笑道:“如果我们家那带把儿的小子长大以后,有你一半省心,我这老骨头入棺材也踏实啊,金管事收了你这么个义子,大伯我是真羡慕。”
豆子也笑了笑,不再言语,低头啃一口包子,对大伯竖拇指,嘟囔道:“绝!”
昨日蒙流回到张仲茂家后,其实有点被才短短一日未见的师傅吓到,张仲茂原本只是微白的发丝,此时已经尽数褪成白色,张仲茂知道蒙流对自己的情真意切,勉强扯出一笑,摸着蒙流的头说:“流儿,师傅白头的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恰好他早点罢了。现在你等来了师傅白头,总有一天还会等来师傅离世,为此感伤,大可不必。你放心吧,为师身体并无大碍,白头也不算什么。”
张仲茂本来还想告诉蒙流以后路不管多长,不管为师是否还会陪在你身边,都要坚持着走下去,可是当他看到蒙流已经有些哭腔的时候,也不忍再说下去了,转言安慰流儿。
张仲茂让蒙流闭上眼睛,摸摸自己的白发,再摸摸蒙流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没什么的。”
这才让满是真性情的孩子,收敛了哭相。
恰逢野林从田富贵家回到书生家,看见带着哭腔的蒙流,又瞧见那个白发书生,以为张先生命不久矣,急忙奔赴过去,捋着张仲茂的白发,一会儿说野某这命是您救的,如何如何,一会儿抱过流儿,把流儿按在肚子那儿,摸着流儿的头,安慰流儿不要伤心。
原本还有些眼泪的蒙流,此刻真不哭了,反过来安慰这个粗野大汉,“野大哥,师傅说了,师傅没事,别紧张。”
野林听完,看向白发书生,白发书生端坐在板凳上,缓缓点头,轻笑却不言语。野林松开了箍着流儿的大手,“害,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没事儿哭什么呀,我还以为张先生真命不久矣了呢。”说完便自己走到里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下。
流儿看野林如此滑稽模样也是破涕而笑,点着头。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蒙流抬头问张仲茂,道:“师傅,我答应了后厨的掌勺,去给白姐姐的相公做大寿的雕花,他说事后不仅可以教我火候,一切食材他会出。”
还没等张仲茂说话,在后头的野林便抢一步说道:“白姐姐……是谁啊?”
蒙流望向野林,道:“就是那个家里很大很大的那个。”
张仲茂接上蒙流的话和野林解释道:“那个大地主,宋绍丘。”野林恍然。
张仲茂转过头,道:“没事的,胆子大点,流儿,既然已经决定,就拼尽全力去做,以后想去的地方,跪着也要到,懂了吗?”
见蒙流轻轻点了点头,便把他赶到院子里练刀去。
昔日青丝成雪,像张仲茂这种多愁善感的人,说不惋惜肯定是骗人的。野林看着白发飘飘然的书生,坐到他旁边,望着门外景况,道:“本以为先生只是用境界换流儿性命,可如今看来,这是以命换命的架势,先生还想瞒着。难道真一辈子都不打算和他说?”
张仲茂摇摇满头白雪,颓然道:“花总是要败的,定死的局,就不必再让流儿徒增负担,我张仲茂苟活至今,空有一身无用的天象境界,用它来救流儿,再好不过。”
张仲茂轻轻咳了一声,“原本我希望流儿能够继承他爹的夙愿,帮助抚朝复国。可因为洛娘而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正打算让流儿平平安安过完此生时,又来了牵马前辈如此相逼……如今的我,已经看不到流儿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
野林有些红眼,此刻最恨,就是自己只小小二品,帮不到流儿,更没法帮到张仲茂。
张仲茂眯着眼睛,望着黑夜笼络星辰,真的好想再去院子里躺着看星星,不断地用手指勾勒那些熟悉的身影,倏忽就睡过去了。
现在,不行了。
肃州地域狭小,因而首府鸣金城距白牛县其实并不遥远,肃州笼统算来应该有五十到六十万人的规模,而其首府鸣金城就有近三十万人。
鸣金城能有如今人口,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李家南渡时,把蜀道毁得稀巴烂。大量抚朝遗民淹留西都与北安交际的肃州,有的濯其足,在荒山野林里隐居起来,就像张仲茂这样,有的依旧想要名利双收,那就去肃州鸣金城的各大家族中做幕僚。
虽说原属于抚朝的西都,沿用旧朝,例行科举,可自抚朝奔溃之后,被压着数百年的氏族阶层终究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科举便流于形式,曾在肃州隐于官场的苏孤武,上任北安新右祭酒时便暗中讽刺,如今西都,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这样一来,肃州一地,文武官员的头把手皆为陆家,就不足为奇了。
鸣金城中有两座陆府,一座在南,一座在北。南面是如今肃州司马陆之章的府邸,北面是任肃州知府陆剑东的府邸。
这兄弟二人的名字说来有趣,当年抚朝尚在,陆桡得罪京城窦氏,从京畿被贬至穷乡僻囊的肃州当肃州知府,想着反正一辈子升迁无望,倒不如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父亲当了一辈子文官,没当过武官,于是就给大儿子取了一个“剑东”的名号,就是希望哪一天能让大儿子以武官身份,重回东部。
原本小儿子也想取一个英武的名字,但是家里的黄脸婆说了,满门武将,到时候若真都战死沙场,谁来养咱们?陆桡想想也是,于是改口,给儿子取了“之章”二字,就是希望小儿子能够以后当一个像自己一样的文官,知府什么的,最好还能入京为官,光宗耀祖,完成自己多年心愿。
怕是陆桡做梦也没想到,心心念念要让他做武官的大儿子剑东当了肃州知府,妥妥的文官。想要让他做文官的小儿子之章,居然能坐上肃州军界一把手。这件事情,直到陆桡临死前都还在念叨,笑老天只喜欢愚弄自己,含笑而逝。
南陆府,陆之章还在忙碌着给自己义子五十大寿的贺礼,偶尔有带着钱财来买官的势族造访,近日里最急的一件事,应该是北安和肃州交界,有栏子过境的急报传入府内,不过还好,虽然损失了点人马,但好歹是把过境栏子杀绝了,那些栏子头颅和殉职官兵的遗体都还在送回鸣金城的路上。
反观北陆府,就要清净多了,陆剑东还有他的幕僚们都一个德行,喜欢闭门谢客,从不结交那些势族豪门。陆剑东的那些幕僚也都是平民出身,对陆剑东大多都抱有知遇之恩,心甘情愿为他做事儿。
有一个看不惯陆剑东如此做派的肃州名门望族在羽觞后,趁着酒劲大骂其为溪狗。听闻此事的陆剑东也不为所动,依旧逗弄着自己院里的鸟儿,据说年后,陆剑东差人送给那骂自己的名门望族一只会学人舌的八哥,天天都在院子里,逢人就叫“溪狗”二字。
此刻的陆剑东刚刚批完一州大小公文,如往常一样逗弄着凤头云雀,一个蒙面男子悄悄潜入院内,在院廊中跪下,静候。
陆剑东一边为云雀喂食,一边说道:“大人可曾改变心意?”
蒙面男子跪着作揖,沉声道:“肃州外已经集结兵马,只要陆大人打开肃州门户,肃州便不再为西都的肃州。”
陆剑东和云雀对唱着,并不言语,只是背对着蒙面男子挥了挥手。
等他离去后,才轻笑道:“好急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