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南流
京城东宫,正殿高台上,男子身着通红的四爪蟒袍,与五爪真龙只一趾之差,蟒袍上另绣有江牙海水,尊贵至极。
座下之人,头衔白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此刻空荡正殿,仅他一人端坐品茶,红蟒贵人攥拳矗立,不知所想。
白羽嘬了一口滚烫茶水,轻拂玉骨扇,高台之上的红衣沉声道:“罗生,父皇骗过所有人,从肃州请来诗甲苏孤武,兵甲公孙翦,还有前朝第一女国手赵阙,前朝丞相张宫的师兄钟观休。下如此大的手笔,看来西都,南安,东越的统一势在必得。可新朝九事之中,父皇明里暗里都向着那道貌岸然的曹平,哪有一点是想到了本宫这堂堂东宫之主?”
被曹承运称为罗生的白羽幕僚出身前些年还在樵雷州如日中天的罗氏门户,有小张宫之称。
曹氏吞并抚朝北方五州后,以肃州为夺权筹码的曹承运带兵攻打樵雷州,罗氏偌大门户不愿受曹家长子摆布,拥兵八千硬是守了燕南城三个月。就在曹承运一筹莫展时,有门生夜来帐前,说愿为内应,替殿下攻破燕南城,此人姓罗名生,只求辅佐贤主,立不世之功。
眼看自家三弟曹平已经连拔两州,兵锋直指京城,而自己却久攻樵雷不下,反而死伤惨重,于是让人领罗生来见自己,罗生为曹承运指明三条燕南城暗道,并且承诺三更时,以城上三火为号,替曹家打开燕南城大门。
孤注一掷的曹承运,先遣一千人勘探暗道,查证罗生所言为实后,纠集人马静等三更的城墙火燃起,里应外合,尽管城内士兵抵抗顽强,可再顽强,再精锐也不过八千甲,如何挡得住自己六万大军。
城破之后,曹承运领兵直冲担任守城主力的罗家,一家百口未尽天明就被屠戮殆尽,曹承运再次见到那个不惜牺牲全族人性命,只为名垂千古的罗生时,罗生满面血污,手中鲜血淋漓,安静地坐在横尸遍地的堂里,堂上高悬着“慈孝堂”的牌匾。
平定樵雷后,又是罗生在肃州引线埋线,为将来夺取帝位权势做足准备。
曹平马踏江湖,整个江湖死气沉沉,罗生提出在京城设立用于收拢天下武夫的校武场,深得太子欢心。
罗生十分熟练地收拢价值连城的玉骨扇,道:“太子殿下莫非是认定了,圣上终要罢黜殿下,另立三皇子曹平为新东宫之主?”
曹承运微微颔首,沉声道:“如今父皇逼着三弟重回庙宇,就算不当皇帝,你以为这样桀骜不羁的人,会为本宫所用?只要他人还在,溪底还在,那本宫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如此器重三弟,不就因为建国之初,三弟一个人拔除三州,在密云州砍了杨家直系所有人的脑袋,在京城门前硬生生拖死李家剑神,都是泼天大的功劳。如今拿下肃州只是临门一脚,等肃州门户打开,抚朝遗民还不得都乖乖归顺我北安,此战若大胜,更能强我朝气焰,拓拔一族又如何,西域氏族还想倚仗西都来抗衡我北安不成?”
罗生手握玉骨扇两端,颔首道:“拿下小小肃州,确为易事,可若只是为了用来与曹平相抗衡,还是亏了些,日后想用南安兵马来消弭其朝堂力量……”
曹承运皱眉道:“先生不必再说了,本宫心意已决,肃州司马要出席其义子的五十大寿,肃州兵力必然反应迟钝,若想要有大胜来拿下肃州,此为良机,不可错失。亏?也好过曹平舒舒服服地回到庙堂要好,本宫在樵雷足足三万兵马,若连肃州都攻不下,本宫这太子不当也罢。”
罗生还欲出声,便被已经面露不悦的曹承运挥手打断,白羽罗生把玉骨扇攥在手心里,起身告退,蟒袍不再言语,为自己斟酒,高台独醉。
罗生疾步出东宫,突然一个只顾着风车的毛头孩子不小心撞上了穿戴锦衣的白羽幕僚,孩子布衣染灰,跑也不敢跑,哭也不敢哭,就这呆望着华贵男子。
只见那个头衔白羽的男子,敲着手里的玉骨扇,漫步而来,毛头孩子满脸惊恐,既然无法躲闪,只好赶忙闭上眼睛,心里祈求打自己轻点儿,自己不是故意的。
孩子捂着眼睛,只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敲了下来,便哇得哭了出来。罗生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空中茶香依在,用手中的玉骨扇拨开了孩子捂着眼睛的手,笑道:“你哭什么?”
孩子红着眼望向这个半蹲在自己身前的男子,注意力一下子便被那洁白如雪的羽毛给吸引,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刚刚犯了什么事儿,直到视线移到罗生的柳叶眼,才恍惚间想起来,匆匆收腿跪下,给不知哪家哪户的大人物磕头。
罗生没有出言让孩子停下,而是把价值连城的玉骨扇放在了这个试图弥补错失的孩子前面,缓缓起身,静默离去。
等孩子实在磕不动,抬起头才发现那白羽贵人早已不见踪迹,只有一把玉骨扇躺在地上。
从此以后,东宫门户,再无白羽。
皇宫养心殿,溪底头目王仁诚已经把第一手情报收罗完毕,紧急入宫上奏陛下,其中一份涉及了原樵雷州如今霜州境内兵马总司,巡抚,节度使的所有动向,若是曹辛想要,可以精确到霜州境内每一个兵,每一匹马,另一份便是肃州近来兵马调度的情报,以及有关陆之章的人物关系网,就连侥幸未死的野林和前朝丞相张宫儿子也都被详细记录在网上。
曹辛翻阅过情报之后,便散去王仁诚,自己拿过砚台磨墨,在宣纸上写了“非淡泊无以明志”七个大字,写完后眼里尽是得意。
转头看向珠帘外静坐品茶的当朝宰相,取下用于固定宣纸的压尺,提起自己兴起而写的七字,走到钟观休跟前,并不介意君王立却下臣依坐,反而饶有意味地笑着,道:“钟丞相认为,此字如何?”
钟观休凑头向前,屁股始终没有离开椅子半分,仔细观赏后,眯着眼摇了摇头。
曹辛见钟观休摇头,笑意更盛,道:“丞相认为,此字何处不妥?”
钟观休不慌不忙又嘬了一小口茶,看着笑意盎然的曹辛,自己笑了笑,答道:“字是好字,一撇一捺都颇有章法,只是……”钟观休挥挥手,努着嘴摇了摇头。
曹辛看自己丞相如此作态,直接笑出了声,可还是依旧固执地想从钟观休口中听到答案,“来来来,说说,又有何妨。”
钟观休抿着嘴,酒窝深陷,手指点了点,“陛下,恕钟某直言,七大字书着‘非淡泊无以明志’,可一撇一捺尽显嚣张跋扈,最后一字的心如此小气,何以见其胸怀宽阔?陛下此番,叫钟某评价此子,钟某评价又如何?不如放任此子明志,虽然胜算不大,但太子殿下总要长大。”
曹辛终于从钟观休口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钟观休一口一个钟某,难免心中觉着生分,笑盈盈提着六字回到帘后,“丞相何必拘谨,朕这四个孩子,小儿子曹裕,生得晚却要强得很,几个哥哥有的,都总想着争一争,到头来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三子曹平,若说当代惊艳绝绝之辈,他定有一席之地,就是这个性子太倔太老成,总喜欢藏着掖着,谁的话都不爱听,也就朕那太爷爷能勉强治治他。老二嘛,从小就喜欢求仙问道,学习方术,炼制丹药,还私自上万象山拜师,改名曹悟真,当一个道士,令很淘朕气,哈哈哈。至于朕这个太子,跟着朕的时间最长,有几把刷子朕心知肚明,小的时候喜欢吵着朕给他念书,本以为他念书日后会给朕读出一个万世太平,没想到自从老三在军营里崭露头角后,就一股脑想带兵打仗,可他呀,真不是这块儿料。”
钟观休低头看着那束从窗外照到自己脚上的光斑,沉声道:“陛下当对自己几个皇子秉性了如指掌,只是老臣怕肃州一战后,太子殿下真要失了储君的锐气。”
曹辛张着嘴巴,刚到嘴边的话又憋到肚子里转了转,“朕并非没有考虑过肃州一战结果到底如何,只是他曹承运若真想承运,就他那点胆识,还远远不够,既然出身在朕曹家,该打磨还需打磨,若这就受不了,望子成龙又如何?迟早也得被人砍去脑袋。”
钟观休从座位上起来,撩起帘子,走到曹辛身边,重新上了宣纸,研了墨,提笔在熟宣上写下“江滩宁无路”五字,转头看向还在思忖其中意味的曹辛,嘴角微提,“老臣,献丑了。”
养心殿内,左人紫袍,右人黄袍,各自提起各自的写下文字,看看宣纸再相视一笑。
“江滩宁无路。”黄袍人指着最后一个路字,笑道:“丞相这五字,前四字都好,就是这个最后的路太大了,莫不是怕朕找不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