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芯世界

北方平原上,村庄春秋流转、冬夏嬗变。

劣冬一过,几场春风,村子里那些叫不上名儿的花儿就渐次冒了出来。

真是奇怪,明明缺水,野花儿却都踩着节令赶来,不过从矮小的体型来看,野花们确实体贴干旱所带来的尴尬。

方老头死了。

那个坐在砖瓦下悄无声息的老头突然死了。

家庭护理机器人冰冷的声调详细阐述着死亡的事实。

“季颂今,你去一趟。把他的芯片拿回来。我先按时去接星盾那边的人。我到时候去警卫局找你。”方若望坐在沙发一侧,男人整理着衬衫,拿起外套。

季颂今闻声看向方若望,“你不去?”

“人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况且……他早该死了不是吗?”矛盾扼住方若望的内脏,她有些失言了。但好在,是在季颂今面前。

一代齐物东方让方老头变成“僵尸”后,方若望便把老人关在B区破旧的屋舍里,躲避着警卫的清扫,固执的让老人喘息着,而老人也同往日纵容着这个娇贵的小姑娘。这两年的躲闪,行走在权欲刀剑之上,如履薄冰,渐渐让方若望有些迷失,形同走尸般苟延残喘地活着,究竟……

季颂今站在方若望的身后,帮她整理着头发。低头轻嗅,在方若望的耳边说道:“你以后没有弱点了。”

方若望不答。

“二胡怎么处理?”季颂今想起那一直被老人紧紧握着,连方若望也不让碰,那个当作拐杖的二胡。

“烧了吧。和尸体一起。”季颂今应声后离开,宽敞的办公室只剩下方若望一个人。

她好像心中一空,是轻松吗,也不尽然。

迷茫多一点。

站在窗前,霓虹不分昼夜的亮着,为了活下来,为了让老头活着,方若望挤进这座高楼大厦。

只是一个人死了而已,再也激不起任何心潮波澜。

飞机降落,云层刚刚散开,火红的霞光透过云彩,这些云彩纵横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网格,像是蓝天亲自邀请着地上的蚂蚁玩耍井字游戏。

“您好,我是曙光总区负责人,方若望。我会亲自负责这批受试者的安置。”方若望微笑着伸手和机长问好,这哪里是机长,这明明是财神,该死的就不能直接把100箱物资直接扔到她的地库里吗,非得分两批。

城里人真讲究,真就鸡蛋不放一个筐里,和方老头说得一样。

厉知星也伸手交握,“厉知星,久仰大名。”

“厉机长辛苦,已经给您和您的人安排了休息区,您这边请,机器人会为您带路。”方若望客气地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妥善。

厉知星点头跟随助理机器人离开。

夏芷君在受试者中记下厉知星离开的方向,转过头偷偷观察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重要的人物,在心中标榜着她的价值。

把人安置好,方若望才去了警卫局,问蹲在门口的机器人,“季副局长在吗?我是总区负责人方若望。”

圆头圆脑的机器人,发出稚嫩的童声:“您好,尊敬的女士,季警长正在外出中~如有紧急事件请按1,……”

机器人的预设对话还没说完,方若望便转头离开。

与刚出完任务的小冰正面撞上,方若望瞳孔眯起,看着这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从她身边走过。那天之后,她没有搜查到任何关于她的讯息。没想到,难得来一趟警卫局,就发现这么大一只老鼠。

笨蛋季颂今没发现吗?他这个副局长当的也太安省了点。

方若望回到城中村,推门进去,右侧的木椅上坐着,额,季颂今……

不由分说,方若望抬腿踹去,“你坐这儿是玩cosplay?”

季颂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才站起来,“你上火了?”

轻佻地开着玩笑,眼睛却认真的看着女人。

方若望翻了个白眼,“警卫局混进去了大老鼠!”

“哦?正常。没有才奇怪。怎么了?有不长眼的老鼠撞到你的脚上了?我给你擦擦。”说着季颂今弯腰蹲下,去擦女人的鞋面。

方若望顺势抬脚踩上季颂今的大腿,季颂今无奈地笑着和女人商量,“这个大老鼠我会去抓,你这会儿要不要去看看老头,在后院地里埋着呢。”

等男人擦完,方若望收回腿,朝后院走去,“有烟吗?”

季颂今跟在女人身后,“有。”

“哼。”女人傲慢,季颂今却笑了,松了一口气。

方若望把一根香烟点燃插在老头的坟头,晒着还有些寒意的太阳,头也不回的走了。好像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插这一根烟。

高跟鞋踩在泥泞的土地上,季颂今跟在身侧。她一直不习惯这种呛人的东西,尽管从方老头把她捡回来已经20年,她也已经27岁了。

旧日里的丧葬习俗随着黄沙一起被埋藏,裁成条的白纸被压在土块之下,算作冥币,风一吹哗啦啦,像是有人在一遍遍的数着它们。

大门上贴着白对联,黑色的字无力又沉重。一尺白布往活人头上一缠,幼年方若望曾头戴白孝身穿白衣混在送葬的人群里,这些可怜人像一朵又一朵走动的白色花朵,走过的地方悲伤弥漫,棺材像花蕊一样缓慢被送进土中种下,然后方若望就可以上桌吃上饭了。

幼年方若望也时常沿着这条田间小道去墓地里拣白纸条,捡回来后用线缝钉起来当作业本。

今时那日,路边的白色铃兰依旧开着。

白色的花瓣像铃铛一样,但是白色是危险的,充满忌讳的,谁碰它们白色的铃铛,谁就会招来灾难。

季颂今又点燃了一根烟,递了过去,打断了方若望的回忆。

方若望凑近,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胸腔内马上有一种被填满的感觉,一个劲地往肺里钻,想咳嗽又有一种欲罢不能的畅快。

空洞,心中的空洞慢慢扩大。

方若望在心中盛大举办了一场旧式葬礼,将他送走。

季颂今只让女人吸了一口就在地上按灭了。

他又递上一块泡泡糖,一如往日,小女孩在墓地中揪住一个男孩,作势要打,男孩讨好地递上一块廉价的泡泡糖。

铃兰花冠戴在女孩的头上,男孩手中还编着手环,白色铃铛在阳光下摇着,方若望看着那头金发,开心地笑起来,心中有了念想,也那般做了。

两个人头上都带着花环,相对着睡在铃兰花丛中,紧紧依靠着,像一对守护花仙子。果然,金发也很适合白色的花。

方若望心里的空洞在香烟和泡泡糖的粘连下,一寸一寸被缝合。

春秋代序如生命,阴晴变幻如悲喜。村庄的调色板上最缺白色,人们也最怕白色,大抵是对死亡的敬畏,坟头的烟悠悠燃着,白色小花浅浅摇着。

时下最流行将芯片锁在方寸之中,等到乘上去往幸福的宇宙飞船,再次重启,听说,这是生命的延续。

方若望去受试者观察区视察,回到办公室,桌上是季颂今递交的个人档案和事件记录,档案旁还放了一个花瓶。

是白色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