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化劫

晨光熹微,云淡风轻,十年巷里寂静无声。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陆缺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犹带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却被眼前的画面吓得顿时清醒了起来。

说起来,习惯了空无一人的十年巷,门外突然多了个人,想来是谁都要吃惊的吧。

陆缺上下打量着门外的典狱官,眉毛微微上挑。

典狱官宋河,陆缺倒是认得,前些年因为贡献积分的问题没少去他的府邸叨扰,只是,后来知道这些都是无用功后就不去了,他有些疑惑,这么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似乎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了。

“宋前辈?”陆缺开口说道。

见陆缺开门,站在门口的宋河随即打开了手上的卷宗,随口问道,“陆缺?”

陆缺疑惑着点了点头,听起来,这位典狱官大人似乎对自己并没有太多印象。

“编号”

“二零二五”

“陆痴是你的父亲?”

“是,他的编号是二零二四。”

宋河点了点头,随即拿着朱砂笔在卷宗上勾画起来。

“不好意思,确认身份是例行公事,多谢配合。”

陆缺不置可否,没有太多表情,等待着宋河的下文。

“你们父子二人的刑期于今日寅时结束,我特来此通报于你,三日之内,你们可随时出城,超出三日,需要另付租金方可继续居住,否则,便会被赶出罪城。”

“这是通关令牌,我已在令牌上做好标记,只限于你父子二人使用,不得转借他人,或私自携带他人出关,一旦查出,出城资格作废,且加刑十年。”

说着,宋河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的令牌,小巧玲珑,云纹浮雕,正对着陆缺那面为一个造型古朴的“罪”字。

还不待陆缺仔细打量,宋河便将令牌随手一抛丢向他,陆缺来不及反应之时,那令牌已然到了他的手中。

冰凉近寒,锐气如刀,锋芒毕露,似乎有无数的钢针扎在手中,隐隐作痛。

这便是陆缺在接触令牌之时的瞬间感受,他下意识的将整个令牌反转,一个刻着“刑”字的剑印顿时映入眼帘。使得他不由得整个目光都被手中这块小小的牌子吸引。

“出城之时,自会有刑徒告知你如何离开离岛,还有你们身上的那些禁制,到时也会有人为你们解开。”

“最后,希望你们出去后能够洗心革面,我想,你们应该也不愿再出现在罪城了吧。”

“那么,后会无期。”

宋河微笑着朝陆缺说道,如春风抚面,还不待陆缺反应,宋河便转身,远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子口。

陆缺收回了目光,看起来有些茫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喜怒不形于色,这是罪城教会他的东西。

宋河带来的消息有些突然,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陆缺转过身,关上门后,走进了里屋,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平日里总念叨着出去了要怎么怎么样,可事到临头,终于要出去了,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该怎么面对外面那个未知的世界。

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和罪城里的故人告别,尽管他讨厌这里,可这里终归还是有让他认可的人。

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生活却已然被这个消息打乱了。

他本来以为达成十万贡献才能离开罪城的,那可是个遥遥无期的念想,陆缺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可不曾想,柳暗花明,刑期却满了。

陆缺摇摇头,轻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刚才见到宋河时有些惊讶,以至于忽略了一些事情,此刻静下心来,脑海中便不停闪过昨日的画面,那青袍巡查使的话还犹在耳边回荡。

加刑?出狱?

有意思。

陆缺想起来前些年因为贡献值的事找宋河有些频繁,关于刑期的事,印象中是问过的。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何他从记事起就在罪城里,莫非在未出生时便已犯下滔天大罪?那么,罪名又是什么呢?

他有些好奇,可惜,却被一个事关机密,无可奉告草草打发。

陆缺当时年岁尚小,想着机密就机密吧,并没有往深处想,很快的便抛之脑后,可如今想来,这里面似乎存在着什么深意。

陆缺渐渐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事情比想象中来得更复杂一些。

这些年来,被刑徒欺负,动辄骨折,内伤外伤数不胜数,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父子二人罪恶滔天,所以才被城主派人额外的责罚,因此,该忍就忍了,忍不下去了就搞点事,能误导那帮人触犯罪城令最好,实在不行,就去黑石帮报个名字,花点钱。

他不知道那些欺负过他的刑徒是什么下场,但他知道,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新的刑徒对陆缺做着重复的事情。

陆缺坐起身子,将出城令牌藏在屋内,确认了那个偷钱的阵法对令牌并无兴趣后,走向了父亲的卧室。

听着那熟悉的鼾声,陆缺不由苦笑,原本想告诉他这个消息来着,但转念一想,顿时作罢,也不急于一时,反正还有好几日的时间呢,让老爹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陆缺重新打开门,刚要迈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再次回屋了一趟。

三息后,当陆缺再次出现在门口时,表情早已重新变得平淡普通,平静而无波澜,仿若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他抬起脚,缓步朝罪城中心的街区走去。

望着周遭熟悉的胡同巷弄,陆缺目光淡然的扫过,心中却五味杂陈,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幕幕在心头涌现。

陆缺轻叹了口气。

沿着回忆踱步,不知走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已然停在了铁匠铺门口。

铁匠铺里热火朝天,炉子里的火焰熊熊,一年四季都在燃烧着,在陆缺印象中就没有熄灭的时候。

炉子旁,一个虎背熊腰的光膀子大汉,正挥汗如雨,用力而又迅猛且富有节奏的敲打着一块形状古怪,遍体通红的矿石,不时有大量的火星随着铁锤的击打而四散飞落。

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两人做着些鼓风淬火填料之类的杂活,想来也是和以前的陆缺一般前来挣些工钱和贡献值之类的罪囚。

陆缺微微侧目,盯着大胡子的背影有些失神。

他到现在为止还是不知道这大胡子这么些年来打铁打出来了什么东西。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那些女娃娃们头顶的首饰钗花?

陆缺撇了撇嘴,“大胡子!”

这突兀一声,中气十足,将举着锤子的大胡子吓了一跳,顿时砸偏了。

“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是吧,吓唬爷爷作甚?讨打吗?”

大胡子暂时放下左手夹着的那块怪异的石头,右手拎着锤子,走出铺子,举了举手中的大铁锤,作势要打。

与此同时,嘴中还不忘揶揄道,“我看你是没被那帮守城门的小娃娃们打够啊……”

陆缺盯着大胡子的目光不由一凝,看的大胡子一阵不自在,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呵呵,要不是你那本破拳法不顶用,我会被他们欺负?还钱!你个大骗子!这些年昧了我多少工钱!!”陆缺瞪着眼睛吼道。

果不其然,大胡子欺身上前的动作还是慢了一些,没有能捂住他的嘴,被他将话完整的说了出来。

随即,他有些无奈的望向身后。

铁匠铺内,两个正在干活的罪囚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在陆缺与大胡子身上来回游移不定,随后,二人在互相对望了一眼后再次看向大胡子。

“前辈,还请先结一下工钱……”

大胡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嘴角带着笑意的陆缺,随即朝二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老子没钱,都给我滚蛋!”

二人听闻此语,皆是敢怒不敢言,灰溜溜的离开铁匠铺。

原本为了生计而迈过的那道心坎,转眼间重新出现。

这要是在外面,二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低贱的活,此刻,竟然还被人戏耍玩弄,却不能发作,只能强行咽下肚子。

也罢,只当这小半日的操劳是喂了狗罢!

走出老远的两人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大胡子,在大胡子未发现的时刻又重新转回头,身影萧瑟。

陆缺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看到大胡子骗人失败,心中甚是畅快,他用左手拍了拍衣衫,掠去浮尘,想要就此潇洒离开,却看到一个硕大的身影顿时出现在眼前。

大胡子一声冷哼,“想走?我看你今天是走不了了,搅了我的买卖,没有个说法可是不行啊……”

“哦,那你想怎么样?”陆缺抬起头,与大胡子对视。

“不怎么样,给老子干一天活,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没有缓和的余地?”

“呵,你觉得呢?”大胡子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要吃人一般。

“这样啊……那行吧,”陆缺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续道,“不过,在那之前,有个事还是先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放!”

“嘿嘿……”陆缺嘿嘿一笑,“咱们已经这么熟了,我也就不讹你了,换别人的话,指不定还能算工伤,挣点额外的小钱……”

“别扯那些没用的,说事,老子很忙的,没工夫听你瞎白话……”

陆缺耸了耸肩,大胡子这急性子看来是好不了了。

“好吧,好吧,我右胳膊断了,干不了活,想让我干活,你得让它先好起来,到时候别说一天,我给你白干一个月,还天天给你买酒喝,怎么样?”

陆缺努了努嘴,朝着右胳膊使了个眼色。

大胡子满脸狐疑,倒是不担心陆缺骗人,这些年来这小子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数不胜数,几乎没有断过。

大胡子伸手抓住陆缺的右臂,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他下意识的用力一捏。

要知道大胡子这打铁出身的手劲可是相当的大,搁平时,陆缺这会儿早该痛苦的大叫了。

可是,没有,陆缺平静的看着大胡子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感觉一般。

大胡子皱了皱眉,“又是那个小娃娃干的?”

陆缺不置可否,严格来说,倒的确是拜岳问所赐。

“他奶奶的,这不是耽误老子干活吗?改天一定要抓他来给老子干上一个月,他奶奶的……”

大胡子看起来相当愤怒,不过,愤怒的理由是陆缺无法帮他干活,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岳问。

陆缺撇了撇嘴,原本没指望有人同情,可大胡子这般只关心自己的打铁活计,还是让他心中有小小的失落。

看来,当初用一枚三煞钱救我父子二人性命的人终究只是临时起意罢了,甚至,他可能连记都不会记得自己曾做过这么一件事吧。

但是,陆缺不会忘,他记得大胡子对他的恩,所以,大胡子怎么骗他他都不会真的恼怒,但一码归一码,工钱还是要给的。

“怎么样,还有救吗?”陆缺有些期待的望着大胡子。

“没救了,等死吧……”大胡子叹了口气,望着陆缺的眼神里满是怜悯与哀伤。

“那就好,那就好。”

“哈?我是说,你要死了啊。”

“我知道啊,你不是刚刚才说的吗?”

“……”

陆缺一脸认真的看着吃瘪的大胡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娘的,你这小娃娃不好骗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这么看出来的啊,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可以看透人的想法。”陆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

“不说人话就给老子滚蛋!”

“哈哈哈,好吧,大叔,不得不说,你演技太假了,如果没记错,你平时可是从来不管别人死活的啊,这次的情绪不对……”

“他奶奶的,滚滚滚……”

大胡子撇了撇嘴,这小子没前几年傻了,不好玩,不好玩。

“说起来,”大胡子轻啧道,“你小子这名字起的可真是晦气,不是缺……吃少穿,就是断胳膊断腿儿,还有身上不间断的内伤外伤,啧啧,真难为你能活这么大……”

“嘿嘿,能活这么大,还不是你老人家平日里照顾有加?”陆缺虚着眼,讪笑道,不着痕迹的拍了个马屁。

“哈哈,算你小子识趣”大胡子哈哈笑着,“行了,你小子今天说话还算有水平,老子大人有大量,饶你一马,给老子滚远点,别在我眼前瞎晃悠,省的老子心烦。”

“好的。”陆缺眯着眼笑道,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心中骂骂咧咧起来。

“你奶奶的,甘霖娘。”

“对了,你要是闲着没事,最好能去恶心恶心那个江湖郎中,这黑老八忒不是东西,一瓶跌打酒就要了老子三贯钱,真他奶奶的黑心。”

“钱?”

原本已迈出脚步的陆缺顿时停了下来,笑意盎然的盯着大胡子看。

大胡子看着陆缺的表情,心知不妙,一句话说漏嘴,这下好了,装傻也没用了,顿时不说话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先开口,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不过,最后还是大胡子的脸皮更胜一筹,他在陆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开始撵人。

陆缺撇了撇嘴,也说不上失望,他原本就没指望从大胡子这里要回工钱来,他在犹豫,那件事要不要告诉大胡子。

他特别想看看大胡子知道那件事之后的表情,一定特别的丰富多彩。

可是,他也有点担心,大胡子真生气起来他可能招架不住。

“大胡子,我走了。”陆缺从地上坐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顿时灰尘四起,惹得大胡子满脸嫌弃。

“滚滚滚,赶紧的吧……”

陆缺嘿嘿一笑,朝着大胡子摆了摆手,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大胡子皱着眉,望着陆缺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拿下腰间挂着的葫芦,拔下塞子,朝嘴中送了一口。

他几乎是看着陆缺长大的。

在这罪城里,没有几个让他有好感之人。

除了黑老八之外,也就是这傻小子了。

他一直都知道这些年这傻小子的经历。

起初不以为意,想着让他从小便明白这世间的险恶,磨练一下他的心性,对他也是有些好处的,便没有出手相助,甚至还雪上加霜了一点。

可是后来,事情有些变味了。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任务也进行到一个崭新的阶段,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离开铁匠铺半步。

也意味着他开始有了顾虑。

大胡子心中有些烦闷,却无处发泄。

修行,修行。

修的便是一个身心通透,随性而为,心之所至处,道法自然。

可惜啊,这世间事从来都不是那么圆润如意的,只有心中不快常伴吾身啊。

一旦有了顾虑,便再不能随心随性,不能贸然出手了。

再说了,救得下一次,还能救一辈子吗?

难不成他还能在这罪城里呆一辈子?

大胡子摇了摇头,就算陆缺可以在这城里呆一辈子,他也不能护一辈子。

可惜喽。

大胡子再送了一口酒,酒穿喉而过,嘴中却有些苦涩。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葫芦,皱了皱眉,这烧刀子酒的味道不对,莫不是买到了掺了水的假酒?

他奶奶的,这酒铺的老板是黑老八变得吧,忒坏,这酒跟傻小子买的酒完全不能比啊。

他奶奶的。

大胡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有些怀念陆缺给他买的酒了。

他转过身,向火炉旁走去,抡起锤子,狠狠地砸在夹子上烧的通红的火球上。

一锤接着一锤,一锤快过一锤,一锤重过一锤。

金属交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韵律在此地成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滞的厚重。

“嘭”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堪重负,爆开了一声闷响,大胡子却理也没理,自顾自的低头打铁。

于是,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闷响如爆豆,铁匠铺前的空地上,虚空中仿佛有涟漪在波动,依稀可见一颗漆黑的圆珠隐藏在那涟漪中飞快的旋转,从若隐若现到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城主府密室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面前的虚空中,原本呈现着陆缺身影的画面顿时转换,大胡子那一锤接一锤不停打铁的背影顿时出现在画面正中。

周丁醇面色难看,不发一言,目光阴冷。身后,周安唯唯诺诺,沉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