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

阿旺买煲仔饭的地方距离鞋垫老板娘的门店并不远，就在那条沿河而下的商铺的最后一间。虽然她已经做好了会等很久的准备，但依然没想到排队的长龙能直抵湖边，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应该为发现了这样一家好味道而欣喜，还是该为了发现了这样一家好生意而懊恼。

她站在队伍的倒数第二个，手肘撑着桥边的栏杆，一手轻轻拍着后背的小宝。阳光浓烈，她已经好久没有直面迎接过这么火辣辣的太阳了。她仰头暼了暼那天边的红日，仅一刹那的功夫，眼前已经被眩得起了黑影。她摇摇头，揉揉眼，将眼光往更长远的地方投去。

桥边不远处伫立着一个僧人，他朝着桥对面的方向，双手抚弄着手里的珠串，朝着桥对面的方向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阳光打在他身上熠熠生辉，他整个人就像化在空气中的佛像。

阿旺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移开。

沿河而上的桥那边，便是断壁残垣的石坡楼。地震后，她为了收拾衣物去医院陪护而回去过一次。地震当天灰太大，她甚至没看清这栋楼受到的损伤，尘埃落定后再看一次，惊觉那栋楼的破败居然已经如此不堪。她和老瘸住的那半边，稀稀拉拉垮了一半。小野和路生住的那边，完好无缺。楼道里的楼梯塌了一半，可那昏暗的灯居然被一根虚弱的电线丝儿狠狠拽住了，忽闪忽闪着，不分白天黑夜地发着微弱的光。

楼里肯定是不能住人的了。她也不是没有着急担心过，每个夜晚的梦里都在焦虑着以后的落脚之处。

她也不是没想过问问路生，问问他以后的打算，问问他和那个女人的勾当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问他，他到楼里来究竟是为了干什么。

可是终究她还是没有问出口，她怕，他的未来打算里根本没有她，她更怕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过往和他来楼里的目的，她怕真相是她无法承受的。所以她选择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如果他始终牵紧她的手，那么过往如何、真相如何，根本就不重要了。如果他执意要走，她也从他嘴里问不出一句真话。

这些年，她学会的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过分庸人自扰。

还好，她赌赢了，他的计划里有她。

队伍慢慢往前移动，阿旺的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他刚才对她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回响，安抚着她因排队而略微焦躁的心情。

终于等到她领餐时，太阳都已经斜了一阵了。

她付了钱，帮着服务员一起将餐盒放进口袋。手忙脚乱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着火了！好大的火啊！”

然后就有无数人往街上涌，人群挤作一团，朝着河那边的方向七嘴八舌地惊呼∶

“妈呀，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

“那楼不是都没人住了吗？”

“好端端怎么会起火呢？！”

阿旺越听越不对劲，提着口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人群里，前面的人群密密麻麻挡住了她的视野，她便一蹦一跳地向着那个方向张望，在确定着火的地方就是石坡楼以后，瞬间腿软到瘫倒在地上。

“这是故意纵火呢吧，好大一股汽油味啊！”

“那破楼，谁犯得着去那儿放火啊？！”

“咳咳咳，妈呀，真的好臭！”

浓烟滚滚，随风飘来的浓烈汽油味令所有看热闹的人胃里翻江倒滚的。反正热闹已经看到了，也没必要刺激自己的鼻炎喉咙了。人群开始四下散开，吃饭的重新回到饭桌，端菜的再次端起菜盘，打扫卫生的又开始埋头清扫……短短几秒，每个人就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的热闹是假的。

阿旺已经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哭，一股浓郁强烈的哽咽情绪堵在心口，让她手也麻了，腿也麻了，哪儿哪儿都麻了。

街道中央，她背着小宝，提着打包盒，麻木地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不知所措。

那个熟悉的地方已然火光冲天，火花融进烈日洋洋的灿烂中，转瞬就烟消云散了。仿佛它并不是着火了，而仅仅是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了。

她突然想起路生刚才对她说的话，眼泪像是突然找到了借口，决堤而出，打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她心底突然一阵慌张，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慢慢站起来，然后匆匆打了个车回到医院。

不出所料的，她并没有找到路生。病床上空空如也，仿佛上午的凌乱是假象。她冲到护士站问护士∶“55床的病人呢？”

“出院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阿旺仍然不愿相信。

“大概一小时以前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护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是阿旺吧？病人出院前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说，床头有一封信，是给你的。还说，他自己的东西已经全部带走了，你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另外，”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递给阿旺，“他说这手机的所有密码都是你生日，他住院押金退了不少，都在微信里，让你拿着花。”

阿旺木讷地接过手机。开机，打开微信，翻了翻，微信里面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有任何信息，只有钱包里充斥着一串数字，她数了数，大概又够她一年的房租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旺咬紧嘴唇，冲着护士鞠了一躬，然后急匆匆返回病房，果真在床头找到了一封信，她颤抖着打开，在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阿旺，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自己在烈火中化为烟尘了。

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有太多的难堪与无奈，走到这一步，不怪别人，怪我自己当初不够勇敢。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你们娘俩好好的，如果在这个城里生活不便，可以随时去我家乡，替我多看两眼奶奶，如果可以，请不要告诉她我已远去。

白梦会联系你，不管她给你什么，你都拿着，其他的，你不要多问。我奶奶的那部分，请你帮我转交给她。如果她问，你就说，我中彩票了。

最后的最后，我很后悔，没能早点遇上你。

路生，绝笔。”

原来，融化在太阳光里的，不只是石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