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

在沉睡的夜色中,任何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比如此刻,那串激烈的“咚咚咚”的敲门声,震碎的不仅是路生的梦,还有窗外那片清冷的月色。

路生揉了揉眼,没好气地问了句:“谁呀!”

“路大哥,是我,阿旺。”门外的声音带着些嘶哑的哭腔,“求你帮帮我……”

路生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打开门。阿旺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眼泪糊了整张脸,她指着楼下她的家,抽噎到:“发烧了,小宝,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烧,我……老瘸和小野都不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路生的第一反应是懵,她自己的小孩儿生病了,不去找医生,找他干嘛?可是,阿旺那个快要绷不住的样子告诉他,如果今天他不给她提出点有用的建议,她可能立刻会坍塌下去。

穷途末路的人,从不在乎手里拽着的是浮萍还是救生绳。

“我先去看看吧。”路生带上门,跟着她一起来到楼下。

小宝安静地躺在床上,脸颊绯红,嘴唇干得有些起皮了。他不哭也不闹,可是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足以告诉每一个人,他生病了,很严重。

路生突然想到他小时候有一次感冒发烧了,刚好自己一个人在家。病毒来得猝不及防,等他察觉到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了。他想走出去,可是迈不动步子。他趔趄着跌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来自水泥地面的凉意为所欲为地抽干着他身体仅有的热度,他很快便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立刻就要死去了。那一刻,他多希望能有个人突然间推门而入,顺便救一救他。

“送医院吧。”路生转头看着阿旺,“小孩子发烧不能拖。”

“不行啊,不能去医院的。”阿旺摇着头,一张脸刷白。

“为什么?”路生疑惑了。

“小宝他,他什么证明都没有……”阿旺有些着急,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渍,“我……我还没到年龄……”

路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一家私人诊所,我带你们去。”

阿旺点点头,走到床边一把抱起小宝。小宝两只手里各掉下来一坨白色的东西,路生定睛一看,是两团湿漉漉的卫生纸。

他走过去捡起来,闻到卫生纸上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酒味。

他忍不住捏捏鼻头:“这是什么?”

“酒纸团,”阿旺已经将小宝抱在怀里,正准备多拿两床被单将小宝裹得严实一些,“我小时候发烧了,我妈就这样给我退烧的,用蘸了酒的纸团擦拭全身,然后捏两坨在手心,我妈说这样退烧快。”

阿旺说着说着,突然伤心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小宝没用……大概是我弄得不对吧……”

“你别这么说,”路生打断她,“我虽然没当过父母,但我知道,小孩子生病发烧可大可小,那些土方法不一定适合所有病症,你也没必要这么自责。”

说着,路生又瞥了瞥她盖在小宝身上的两床被单,“其实,发烧的时候不需要捂这么厚,敞开些更方便散热吧?”

“不,”阿旺一口回绝了路生的建议,态度坚决,“外面太冷了,万一加重病情了可怎么办?”

路生见他如此坚决,只好缄口。拿出手机打了个出租车,带着她娘俩径直来到了他之前租住小区外面的一条小巷子口。

路生付了车费,带她走到巷子里的一户人家门口,然后就停下了脚步。“我待会儿帮你敲门,如果医生回应了,你就自己带小宝进去,可以吗?”

阿旺抬眼看着他,不解,“路大哥不进去吗?”

“不了。”路生搓了搓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差两分钟到子夜,医生估计会开门。

说实话,在来的路上他就后悔了。白梦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能再到熟悉的地方露脸,让他千万不要管楼里的任何破事,安安心心把任务完成,一了百了。

他也不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也可能所有神经都搭错了,他竟然鬼使神差带着这娘俩来到了以往生病拿药的地方,若是被白梦知道了,少不了又被她骂一顿。

路生替阿旺敲响了医生的院门,“咚咚咚”的敲门声长长地在巷子里回荡着。路生想,这下可好,不知道被多少人躺被窝里咒骂呢,身上的罪孽怕是又多增了一条。

不多时,医生应了门,飘忽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别敲了,马上来开门。”

路生听到声音,赶紧转过身,大步大步往巷子口退去,只给阿旺扔下一句:“别说是谁带你们来的,我在巷子口等你们。”

巷子口那棵巨大的黄葛树依然巍然屹立着,刚才来的时候着急没顾上看,这会儿倒是有时间好好跟它唠唠嗑。毕竟,它也见证了自己好几年的岁月呢。

路生刚认识它的时候,是在大一。那个时候的他比这会儿还要更加矮瘦一些,脸上也没啥肉,松垮垮耷拉着张皮,像是被饿了好几个轮回似的,任谁见了都想退避三舍。

就是这样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在往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被学校那群仗势欺人的人蹂躏得差点脱了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几万个学生中恰恰选中了自己,那天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食堂的排队队伍里,脑袋里还在回忆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个笑话。那群人突然出现在他前面那个人的前面的位置,准确的说,他们插了队。他眼看着眼前那个人好端端的突然被挤出了队伍,便伸手拍了拍他的书包,小声道:“你还是可以站我前面的。”

他以为,他这句话只是个善意的提醒。

奈何在那群人耳里,这句话竟然有偌大的“挑衅”在里面。

他们迅速走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人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冲他吼到:“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们占了他的位置吗?”

路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吓得要死。他拼命拿眼睛向周围的每一个学生求助,包括那个被他单方面给予善意的人。但是,每个人都像选择性失明了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当然也包括那个单方面随意挥霍了他善意的人。所有人统一选择目不斜视,整整齐齐地排着队。队伍慢吞吞往前挪动着,像一条没有感情的蛆。

那随后,他被拽到食堂后面,那群人以“多嘴多舌”为由,轮番赏他耳光。他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在受足了他们整整五十个耳光后,肿胀得像个发酵过剩的馒头。直到他的嘴角有血渍流出来,那群人才住了手,转身离去。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提醒他:“你这情况就别去校医院了,学校右后方的第二条巷子里有个诊所,你去那儿敷药吧。”

瞧,多体贴的提醒。

路生低着头,嘴唇和面部肌肉不停抽搐着,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他脚下。他想开口发出个什么声音,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那天,他是一路哭着来巷子里找到医生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医生时,他是那么紧张,那么关怀备至,将那几句关心重复询问了不少于十遍:“怎么被打成这样?”“谁下的这么狠的手?”“你是刚来的大一新生吧?遇到事儿别怕,得跟老师反映。”

奈何那天他疼得说不出话,而且心里直发怵,所以并没有回答医生的任何问题,只是一个劲抹眼泪,抹了又抹,抹了又抹。那五十巴掌就跟回声似的,反反复复地重重地扇在他心里,让他整个人都恍惚了。

他想,他们既然已经给了他惩罚,应该就会放过他了吧。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竟然只是个预热的开始。他们把他当跑腿小弟随意使唤,无论他在干什么,必须在收到他们召唤的五分钟内赶到指定地点听凭差遣,即便是在上课、上厕所也一样;他们还把他当情绪发泄对象,随便他们中的哪个人心情不好,他就要面临被刁难、被扇耳光或者是下蹲1000个、长跑5000米这种体罚,他们看着他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要死不活的样子,莫名的心情就会变好。

他们变着花样地蹂躏他,把他当作一坨巨大的没有血肉的橡皮泥。反正,捏坏了,就捏坏了吧。

伴随着这些蹂躏,他来这家诊所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医生也对他身上稀奇古怪的伤痕也越来越没有探听的兴趣了。他开始对他敷衍,草草上药,迅速结束,连日常的聊天都被缩短到仅剩两三句话:“又来了?”“敷好了。”“扫微信。”

路生倚在黄葛树干上,将嘴里吐出的一圈一圈的烟雾喷得老高。印象中,打从他第二次来,医生就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关切地询问过他了。那一次,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他在学校里没有告诉老师的勇气,他暗自希望能通过医生的口将他的遭遇传达给学校里的老师们。

可是,医生一句话都没问,像是换了个人。

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医生在第一次帮他敷药以后就听到了“风言风语”吧。小县城的消息,传得比卫星火箭都还快。

他第一次被打了脸的第二天,学校凭空生出许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来。类似于他其实是个“闷骚”,平日里老是喜欢背地里讲老师同学的坏话,平常喜欢收集女同学的点点滴滴……他之所以被打,是因为他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一直盯着那群人里某个人的“女朋友”,所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

路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难受得躲在宿舍的厕所里捂着嘴哭。后来室友们回来了,他们以为他不在寝室,便高声讨论着他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我以前只觉得他娘,没想到他还恶心,哈哈哈~”

“这种闷骚,脑子里全是一些垃圾。”

“哎,我们怎么这么倒霉,要跟这种货色做室友。”

“别,别用室友这个词。我听着肉麻。我们跟他呀,就只是刚好住在同一个寝室的同班同学,而已。”

……直到他们谈论完,嬉笑着奔赴下一堂课,路生才从厕所里出来,然后再宿舍哭了一个下午。

再后来,那些打他的、嘲笑他的人们在网上专门给他建了个论坛,每天偷拍他各种各样的照片发到论坛里,供大家茶余饭后消遣。

不管路生是在上课,还是正在去上课的路上,或者在食堂吃饭,亦或在上厕所。他们那些人总找得到机会,从各种隐藏的角落里给他拍各种角度的丑照,他们甚至发起了一个“丑人究竟能丑成什么样?”的竞赛,评选出将路生拍得最丑的十张照片,在论坛首页专区滚动播放。

他们,在摧毁路生的这件事上,格外费心、不遗余力。

路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熬到了毕业。

他抬起头来看向黄葛树页的最深处,那片暗黑在月色中显得尤为沉重。大概,是因为奶奶吧。毕竟他答应过她,以后会挣很多钱带她享福的。

路生的眼角突然渗出了一丝泪花,他抬起手来擦了擦。一转头,就看到了不知何时起就站在身边的阿旺。

“路生哥,你在哭?”

路生摇摇头,“没有,擦眼屎而已。”

“哦。”阿旺点点头,将信将疑。

“医生怎么说?”路生看了看她怀里睁着眼吮手指的小宝,路灯昏黄,他看不清小家伙的面色,但是感觉精神面貌比刚才好多了。

“医生说小宝有炎症,已经吃了退烧药了,还给开了很多药。”阿旺抬起手来,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半袋子的药撞得塑料袋“窸窸窣窣”作响。

“那就好。”路生拿出手机来打开约车APP,“那我打个车,我们回家吧。”

接近凌晨,约车APP上根本没有车主接单,出租车也没有。路生皱皱眉,这么远,要走回去吗?

“路生哥,怎么了?”阿旺见他皱眉,问到。

“打不到车。”路生如实回答。

“那我们走回去呗,也不远。”阿旺笑笑,怀里的小宝又开始打瞌睡了,“你帮我抱一下小宝,我拿被单把他背起来,方便些。”

路生赶紧灭了烟,伸出手去慌乱接过小宝。那团软乎乎的肉体隔着被单和衣物依然带给了他无限震惊的触感。他僵硬地抱着他,他因为不太舒服而不断调整着体位。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神奇。一个人,是怎样从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肉团子长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人的呢?

阿旺整理好了被单,转过身来一把接过小宝,然后熟练地依靠着自己的胯部力量把小宝转到了后背,再用被单把他背好。路生不得不再次感叹她整个过程的行云流水。

“你是个好妈妈。”他抬起手来拍了拍阿旺的肩膀。

阿旺抿着嘴笑了笑,“毕竟除了这些,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两人并排着往前走着,偶尔路过一户养狗的人家,会引起一阵急促而凶猛的犬吠。除此之外,子夜的大街,静得让人害怕。

“你上次跟我说,小宝的爸爸50岁了。”路生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疑惑,“你怎么会千里迢迢嫁给一个年龄差这么多的人呢?”

“我不是嫁给他的。”阿旺看着路生的眼睛,自嘲道,“我是被卖给他的。”

她也觉得很奇怪,她跟路生算不上熟悉,但她对他有种自然的信赖。小时候妈妈说过,眼睛亮的人,心地不坏。她第一次在楼梯间见到路生的时候,就诧异于他眼睛的明亮,他眼里的亮像星光一样,超越了她见到过的所有的人。所以她笃定,他不是坏人。

于是她继续絮絮叨叨着,将她的经历慢慢讲给他听,哪怕他只是把她的故事当笑料也无所谓,这么长的回家路,总需要点消遣,不是吗?

她的家乡在遥远的云乡,她是家里的长女,她还有1个妹妹和1个弟弟。她在她第二个妹妹出生的时候便退了学在家帮忙。那个时候家里虽然生活困难,但是爸爸妈妈都咬着牙坚持着,爸爸一年365天都在外务工,妈妈每天白天出去到处帮工,晚上回家趁着月色操持自己家的家务。

最小的弟弟刚满月,爸爸在工地出了意外,腿瘸了,成了残疾。妈妈哭了一个多月,眼睛落下了疾病,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有天晚上,阿旺被青蛙的叫声吵得睡不着,便起床在家里溜达。无意间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商量着,不如早点让她嫁人,家里可以增加一笔彩礼的收入,以后也能长长久久地减少一个人的开支。

她说,其实她听到爸妈这么说的时候,内心很平静,像是揣着一颗心等待了许久的宣判终于出来了,她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处置。

第三天的下午,村口的一个阿婆便领着个四五十岁的叔叔上门来了,也就是小宝的爸爸。他五短的身材,肚子圆滚滚的,笑起来满脸的褶子。他一见到阿旺就笑了,直接从包里掏出两坨钞票放在桌上,牵着阿旺的手就走了。阿旺说,因为去得急,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跟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告个别。

小宝爸爸的家虽然也清贫,但是非常的整洁干净。她刚踏进那个家的门的时候,竟然在心里想着,即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地方过完此生,似乎也未尝不可。

刚开始,他对她很好,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村里的人得知他有了媳妇儿,都纷纷前来祝贺。有一天,有个醉汉来祝贺他,出门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阿旺伸手扶了他一把。那个晚上,他粗暴地对待了她之后,又拿裤腰带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大骂她“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上床睡觉的权利。猪圈旁边用纸箱和稻草堆砌的“床”,便成了她的归宿。她便在那样一个苍蝇都嫌弃的草窝里,生下了小宝。

月子刚过,他急于炫耀他的“血脉”,便抱着小宝出去挨家挨户地串门。晚一些的时候,村里的人通知她,化粪池里发现了小宝爸爸的尸体。她急忙冲到粪池边,在看到被放在田埂上的襁褓的时候,一瞬间瘫软在了地上。有个阿婆好心地帮她把小宝抱过来,她看着小宝,眼泪和笑容一瞬间都来了。

自始至终,她一眼也没瞧过那副恶心得发臭的尸体。

当天晚上她就带着小宝离开了那个地方,带着她翻箱倒柜所找到的所有的钱。

“你猜,我一共找到了多少的钱?”阿旺笑着问。

“……猜不到。”路生摇摇头。

“他活得那么久,攒的所有钱竟然只够我交一年的房租。”阿旺苦笑道,眼泪都笑出来了,“你说,他是不是白活了?”

路生心里有些酸涩,低着头没有回答。他其实很想问,没有了钱,她们娘俩拿什么生活?

可是他没有问,他没有必要去她伤口上撒盐,拿着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显摆自己一文不值的同情。

没有钱,她们娘俩能拿什么生活?

回到家,他躺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来拨通了白梦的电话。

接通后,白梦慵懒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喂?”

“没打扰你应酬吧?”路生冷声问道。

“当然没有,都结束好一会儿了。”白梦的声音温柔至极,估计是还陷在应酬的角色里没有脱离出来,“你怎么不等我呀?你打车回家的?车费多少呀,我给你报销。”

“这个不重要,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路生顿了顿,“这楼里几口人的具体情况,你是知道的,对吗?”

“你指什么?”白梦反问。

“比如他们的生活,还有……他们以往的遭遇……之类的。”路生说着说着突然没有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同情别人呢?

“怎么,是听说了什么吗?为什么这么问?”白梦回答得漫不经心,还伴随着阵阵呵欠。

路生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仗义之火早已突然就冷却透了。他也不过是个活得不像人的人,凭什么询问别人的人生?

“没什么,突然想到而已,随口问问。”

“那就好,这么晚了,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路生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沉沉地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