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
还不到凌晨两点,路生就被冻醒了。醒了以后发现自己躺地上睡着的,便站起来挪到床上。可是一躺到床上,他就睡意全无了。
好久没有这么纯粹地失眠过了。脑袋里空空如也,没有思绪,没有情绪,也没有半分睡意。床头的书包里有安眠药,他伸过手去,刚触碰到书包袋子的拉链,便又把手缩了回来。
月色朦胧,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灰暗发呆。
还记得当初白梦从水里把他救出来时,他也是这样躺在小木屋的床上,像个没有细胞的机器人,除了眼睛在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死的,尤其是心。那个时候,他真的一心求死。可是偏偏,他遇到了白梦。
白梦对于他,就像是穷途末路中最后的一缕暖风。她或许并不能救自己于水果,但却能填补自己生命中一块隐秘的空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在她蹲在他面前,双手握着他的手,瞪着圆溜溜的媚眼发出请求的时候。他反正都是要走向灭亡的。在灭亡之前,顺带实现她的愿望,顺带解除奶奶的生活顾虑,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楼里的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勿搅蛮缠,他们不过都是一些……有伤疤的可怜人。
他已经救不了他自己了,还能不能救救他们呢?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阿旺留在他怀里的温度尚存,他眼前时不时浮现出她那双忧愁的眼睛。她的眼泪并不是完全没有打动他,他只是有他的无能为力。
他就那么躺着,一晃就到了第二天的午后。
没有吃早饭的他,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实在受不了肚子里那段强而有力的“叫嚣”,他终于选择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阳光明媚,日照三竿。他搓了搓眼角的眼屎,然后翻身下床穿上鞋子。
还没等他想好午饭吃什么,敲门声就又响起来了。
路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受欢迎,这么被人需要?
打开门,阿旺红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一见他,就微微低了低头。“路生哥……”
“怎么了?”说实话,路生这会儿竟然莫名有些怕她,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避免她再次有些尴尬的行为。
“我是想跟你道歉,对不起,我昨天……太没礼貌了。”阿旺小心翼翼地修饰着自己的措辞,“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下轮到路生不好意思了,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门沿,故意咧着嘴“哈哈”笑了两声,“没关系。”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到我家去吃吧?”阿旺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这种稍显生疏而做作的客套让路生的心底产生了些微不适。他还没想好怎么拒绝,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咚”的一声,仿佛把天都给捅破了似的。
路生和阿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好像是从底楼发出的声音,会不会是梅大爷家什么东西倒了?”阿旺边走边揣测。
路生没有回答,他向来不喜欢回答这种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感觉特别浪费时间和口水。
到了梅大爷家门口,门虚掩着,门口还放着他时常坐着发呆的矮板凳,可是却没见着人。路生低声咳嗽了一声,往门内喊了一声:“梅大爷,出什么事了?”
半晌,没有回声。
阿旺以为是梅大爷不喜欢回答路生的问题,便又自己重复了一边:“梅大爷,你家里什么东西倒了吗?要帮忙吗?”
半晌,依然没有回声。
路生失去了耐性,转身想走,却被阿旺一把拉住了袖子。“要不……我们进去看看吧,刚才那响动确实挺大的,我怕……”
“怕什么怕?人家都不回答我们,干嘛上赶着热脸去贴冷屁股?”路生没好气地抽回袖子,径直往大门口走去。他想起刚来这儿的第一天梅大爷那精彩绝伦的“变脸”,心里就越加不愉快起来。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垮着一张霜打的脸,像是全世界都对不起他,全世界都欠他似的。
刚走到门口,忽然从背后传来阿旺的惊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路生迅速转身飞奔过去,直冲进梅大爷的家里,便看见梅大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脚边是一个高脚凳,手里还握着一只灯泡。阿旺则蹲在他面前哭。
路生也没见过这种场面,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只能通过高频率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他也蹲了下来,伸着颤抖的手慢慢挨近梅大爷的鼻孔。
索性,他的手指依然能感受到一股股热热的气息。
“没死呢,哭什么哭!你赶紧上去带上小宝,我们一起送他去医院。”说完,路生拿出手机拨出了120。
十分钟后,救护车赶到。路生扶着抱着小宝的阿旺一起坐了上去,途中,医生不停在测着梅大爷的各项指标,同时问他们一些问题。
“什么时候摔倒的?”医生问。
“十多……二十分钟以前吧。”路生回答。“具体记不清了,我们在楼上听到动静,下来发现了就给你们打电话了。”
“你们是家属吗?”医生又问。
“不是。”路生摇头,“邻居而已。”
“通知家属了吗?”医生沉了沉脸,“目前怀疑他有颅内出血情况,到医院后极大可能要立刻做手术,你们赶紧通知他家属吧。”
这个问题,路生无法回答,于是转头看着阿旺。阿旺有些为难的回答到:“他……没有家属了。”
路生靠近了她一些,在她耳边低声问:“什么意思?怎么会没有家属呢?”
阿旺见有医生在,并没有立刻回答路生的问题,而是转而向医生说:“医生,我们可以当他的家属。”
“你以为玩过家家啊?他的家属是你想当就当的?”医生一边继续给梅大爷做着检查,一边继续说,“回医院再说吧,具体情况具体解决。”
不多时到了医院。医生们将梅大爷从救护车上挪下来,便推着他飞快往诊断室跑去。路生和阿旺跟着跑到诊断室门口,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一个护士叫住了他们,“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请到这边办理入院手续、缴纳押金。”
路生和阿旺面面相觑,谁也没回答。护士于是走近了些,站在他们面前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是他邻居,他没有家属了。怎么办呢?”路生问。
“可是入院就要办手续,住院就要交押金,你们要帮他办理吗?”护士语气柔和,但是态度坚决。路生和阿旺铁青着一张脸,彻底没了注意。
不一会儿,主治医生从诊断室出来走到他们面前,冷静说道:“病人由于摔倒导致颅内出血,目前出血仍未止住。能采取的急救措施我们已经采取了,由于他颅内脑压过高,我们暂时也不建议做手术,需要过这个观察期看看,待压力值降到可控范围再动手术。当然,你们也要做好准备,也有可能压力值一直很高,根本没机会做手术。”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情况让路生有些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认真消化了一下医生说的话,“所以,现在暂时不能手术?”
“对。”医生回答,“听说你们不是他家属,那你们赶紧通知他家属吧。他这种情况,有可能要做最坏的打算。”医生说完,转身潇洒离开。阿旺和路生嘴边的那一句“他没有家属了”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口。
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可路生和阿旺此刻仿佛深处缥缈云端,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路生才小声问到:“梅大爷家属呢?”
“梅大爷的家人都在六年前的地震中去世了。”阿旺压低了声音回答,“我听老瘸说,他以前有个儿子,一家三口在乡下生活,其乐融融,也很幸福。六年前突遇地震,地震发生时,他在田里劳动,躲过一劫。可是他老婆和儿子都在家里午休,地震把他家房子给震塌了,把他老婆和儿子给压没了。”
“那他怎么住到这栋楼里了?”
“他一直怪政府,怪政府抢救不及时,救援部队进村以后没有第一个去救他的家人。可是……他的家在村落的最角落,道路断了,水电不通,人家救援的人逐家逐户地救,最后救他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他不依不饶,天天跑政府门口去哭,去闹。后来,政府帮他租了这个房子,把他安置在了这儿。”
路生听着这故事,既不可思议,又感伤不已。原来这个世界上,当真有这么悲哀而荒唐的事存在。
“听老瘸说,他刚来这儿住的时候,梅大爷还一如既往天天哭呢。他那眼睛,就是给哭瞎了一只了,另一只也得了很严重的病,本来政府给他安排了手术治疗的,但是他拒绝了。他说他不接受施舍。”
“那……去年他躺大门口,又是怎么回事?”路生还记得那天他们说的,梅大爷听说要拆楼就去躺门口的事。
“去年听说要拆楼,梅大爷不答应。他说,当年帮他租房子的领导说了,总有一天会给他个说法,让他安心住着等消息。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当时直接躺在大门口哭,说如果不给他个说法就拆楼,那就是在要他的命。后来,拆楼的消息也就没有了。”
原来,白梦口中真正胡搅蛮缠的人,就是梅大爷。路生沉着脸认真听着,他现在只想知道,白梦对梅大爷的事了解多少。
“路生哥……”见路生陷入了沉思,阿旺轻声唤了唤他,“现在怎么办啊?”
“你在这儿等着。”路生起身往外飞奔而去,“我去想办法。”
出了医院,路生赶紧打电话问白梦地址,然后打车直奔她的所在地。这一次,他不再关心为什么她又在茶楼,不再关心为什么她总有忙不完的应酬。他按照她给的房号推开包间门,一群烟雾缭绕中,白梦正唇齿含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这么着急找我?”白梦走出来,反手关上了门。
“我想借点钱。”
“多少?”
“五……哦不,八……八万。”
“干什么用?”
“梅大爷摔倒了,可能要动手术。”
“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家属了……”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白梦娴熟地将手里的烟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后,她不紧不慢地将烟雾全部喷向路生的脸,“要不我换个问法,如果我借给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拿什么还我?”
路生愣住,任由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扑面而来的浓雾刺穿。
这一次,他好像又忘了他是谁了。
“或者……”白梦转动着灵动的双眸,伸出手去勾住了路生的下巴,强迫他直视着自己,“我从合同的报酬里预支这笔钱给你,你就当用的是你的钱,事成之后,我给你奶奶的钱里扣掉这笔钱就行了,你觉得行吗?”
路生看着他,突然理解了“蛇蝎美人”这个词的含义。她给的这个根本不是解决办法,而是笑料、是照妖镜,她逼迫路生正视自己作为工具人的地位,笃定路生不会答应以这种形式预支属于他奶奶的养老保障。可是她偏偏装出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只求看到路生亲口拒绝这个“善良”的提议,最终承认自己的伪善和狼狈。
虽然她这招可恶,但是,她也赢得彻彻底底。
路生确实,不可能为了救一个漠不相干的人而选择损失他奶奶日后的养老保障。他确实,算不上是个真正的良善之人。
“对不起,打扰你了。”路生退开两步,转身想走。
“我发现你最近的思想老是抛锚,”白梦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别再磨蹭了,找个机会赶快行动吧。”
“放心,”路生轻轻抹掉她的手,头也没回,“我不会半途而废的,再说了,那么高的违约金,我也赔不起。”
白梦扬起嘴角笑笑,满意地将烟放进嘴里。
回到医院,阿旺早已哭成了泪人,看到路生回来,她几乎是踉跄着奔过来。
“路生哥,梅大爷走了。”
路生抬头看着头顶刺目的灯,心里有个角落别扭得生疼,鼻尖突然酸涩得厉害,他眨眨眼,硬生生将眼角的那滴泪憋回了心里。大概梅大爷也知道自己肯定徒劳无功,所以才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吧。
“路生哥,医院说要马上送去殡仪馆,要……要让我们缴费。”阿旺走过来拉住路生的袖角,“你……你想到办法了吗?”
“别急,这点钱我还是有的。”路生苦笑着安慰泪如雨下的阿旺。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哭得伤心欲绝。
处理完梅大爷的后事,路生哥和阿旺一起,抱着梅大爷的骨灰盒回到了楼里。
日暮西沉,不过半天而已,这个世界上就永远少了一个人。
老瘸和小野看到他俩怀里的骨灰盒吓了一跳,随即也跟着他们一起,将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了梅大爷的家里。
“他一直都在等说法,在这儿躺着,他能安心。”老瘸和小野对着他的骨灰盒深深鞠了几躬,然后叹着气上了楼。
路生和阿旺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看骨灰盒,又环顾了一圈四周。
刚刚只顾着找个最高的柜子放骨灰盒,这会儿仔细看,才发现梅大爷的生活比他们所有人都苦涩。
家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许数年未住人的房子都比它有生命感。也许是因为他眼睛不好的缘故,他所有的东西都放置得有些凌乱,通过那倒放的茶杯和直接扔在洗漱台上的牙刷和碗筷,他们几乎能感受到梅大爷在放置它们时,眼前的灰暗和内心的无奈。
门口依然放着那张被坐到有些变形的凳子,他见证了梅大爷日复一日的倔强。路生将它抬进来,轻轻放在放置骨灰盒的柜子前面。看着它,路生忽然想起前两天白梦给他看的照片,照片里,奶奶也是端坐在这样一张凳子上,皱着眉头不知望着哪里。
对于梅大爷而言,什么盼头都没了,但他还是天天盼着;但是对于路生的奶奶而言,即便天天盼着,却恐怕再也盼不回她的期待了。
路生拉着阿旺退出了梅大爷的家,并重重地关上了门。
爬楼梯的时候,路生突然想到了白梦给他的几张照片,奶奶呆坐在屋门口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他回忆起小时候有一天早上,奶奶忽然从梦中惊醒,然后紧紧抱着自己就开始抽泣,一边抽泣一边自言自语,∶“做梦当不得真的,我家好孙儿肯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后来他问奶奶怎么了,奶奶告诉他,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不见了。奶奶说,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送过一次了,可不想再经历一遭这种锥心的痛了。奶奶还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健康平安地活着。
现在,眼看着梅大爷突然就没了。他心里一下有些慌了。同样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奶奶,也有可能这么脆弱吗?
想到这儿,路生忽然转头问阿旺,“你……想不想陪我去看看我奶奶?”
阿旺瞪大着双眼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想不想陪我去看看我奶奶?我……想她了。”路生又重复了一遍。
阿旺反应过来,慌忙点头如捣蒜,嘴角笑得跟盛了蜜似的。“好啊,好啊。”
“来回得一天,你带好小宝和他的东西,我明天一早下来叫你。”
“好。”
两人约定,便各自回家。
可是刚回到家,路生就有点后悔了,他怎么会想到带着阿旺回老家呢?那是一块满是自己秘密的地方,而他向来最讨厌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万一白梦知道了,会生气吗?
算了,反正她一定会知道的。
反正也没有下一次了。
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从城里回到路生老家,得坐两小时的大巴。路生和阿旺,一个一整晚都在思考为什么邀约对方同行,一个一整晚都在激动被对方邀约了同行。两人都没有睡好,车一上路,两人的瞌睡便来了。
好不容易撑了半个多小时,眼见着车程还没过半,路生实在熬不住了,便任由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脑袋东倒西歪地靠在了阿旺的肩上。
他这一靠,把阿旺的瞌睡靠掉了一大半。阿旺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宝,肩头靠着刚睡熟的路生,更加不敢轻易乱动半分,直愣愣将那个僵硬的姿势维持了一个半小时。
车到站,路生听到周围人的动静醒过来,转头看阿旺面色绯红、汗如雨下,不禁疑惑:“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阿旺低着头轻抚着小宝,“抱小宝抱累了。”
这时候,后排一个老大妈走过来拍拍路生的肩膀,笑着打趣道:“小伙子,你这媳妇儿真不错。人家一边抱小孩儿,一边还要拿肩膀给你靠,端端正正坐了一个半小时呢,太不容易了。”
路生被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立马隐身消失。这个时候如果说她不是他媳妇儿,估计会被群殴吧。路生尴尬地笑了笑,拉着阿旺就赶紧下了车。
“不好意思啊。”路生一边戴口罩,一边向阿旺道歉。
“没关系的。”阿旺腼腆一笑,“路生哥,你为什么要戴口罩啊?”
“感冒了,怕传染给你们。”路生随口就撒了个谎。他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不想被熟人,尤其是不想被自己奶奶看到吧。
因为不敢回家,路生便带着阿旺娘俩来到了与家一河之隔的对面茶楼,开了个包间静静守望着家里的动静。
接近10点,奶奶终于出门。路生赶紧拉高口罩、戴上墨镜,躲到窗户后面暗中窥视奶奶的动向。大约是因为刚动过手术的缘故,奶奶走路还需要拄一根细细的拐杖。她面色红润,精神很好,逢人总要笑呵呵打个招呼,满脸的皱纹褶子里全是滚烫的热情。偶尔遇到老熟人,还会停下来,拉着对方的手家长里短唠个嗑。
路生看着看着,不觉早已泪流满脸。这样的奶奶,自己也好久没见过了。记忆中,她总是愁眉苦脸地疼惜自己的过去,常常忧心忡忡地焦虑自己的未来。有时候他还在想,他究竟要多努力,才能让奶奶发自心底地过过舒心的日子呢。
为了这个想法,他活得卑微而努力。工作上被人排挤时忍气吞声,连续加班一个月到凌晨三四点时他绝无怨言。可是,即便是那么努力了,他还是,永远都捂不热那些想要毁灭他的人的心,每天都活得暗无天日,找不到一点光亮和出口。
可是此刻,看着这样面目一新的奶奶,他心里竟然燃起了一股莫名奇妙的酸涩。一想到梅大爷的凄凉晚年,他竟然开始思考,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奶奶明明是可以有所期待的,为什么自己非要把她这份期待给抹灭了呢?如果抹灭了她的期待,她以后,岂不是就只能像梅大爷那样了?
路生突然心痛到不能自已。他忍不住蹲到地上,捂着胸口放肆流泪。
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好像真的错了。
他以前只是病了,可是他现在,竟然真的把自己逼入穷途末路了。
阿旺被路生的泣不成声给吓到,整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抱着小宝局促地半蹲在地上,默默无言地陪着他。
她对路生的一无所知让她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但她大概能体会到,这个时候的路生,也许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等到路生稍微止住了哭,站起来时,已然是中午12点了。奶奶早已买了菜回来,正在家里做午饭。隔着河,路生他们依然问到了随着空气飘扬过来的回锅肉香味。这香味让路生不由得又哭了一阵。
午后,奶奶午睡起来,便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不住地往道路两旁张望着。路生看着她眼神里的期待和想念,忍不住又哭到心痛不已。
傍晚时分,直到奶奶打开电视并且把窗帘拉上了,路生和阿旺才慢吞吞走出茶楼。路生哭了一整天,整双眼肿得像充了气的气球,更加不敢摘下口罩和墨镜。阿旺抱了小宝一天,累得心力交瘁。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着往车站走去。
回家路上,小宝早早睡着了,阿旺抱着她在打盹。路生扭头看了看他们娘俩,一把把阿旺的头按到自己的肩头。
“靠着睡会儿吧。”
阿旺直起头拒绝:“不用了路生哥。”
“别客气。”路生再一次把她的头按下来,“就当还你的。”
阿旺没再拒绝,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便沉沉进入了梦乡。路生见她睡得熟了,索性也把小宝从她怀里抱了过来。
再一次抱着这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路生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他转头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认真思考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