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
晚一些的时候,老瘸和阿旺一起来看他,阿旺的手里端着一碗面条。
“路生哥,趁热吃吧。”她把面碗递给路生。路生病了这一场,身体又饿又虚,接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又没人跟你抢,吃那么急干嘛?”老瘸毫不客气地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腿,“不过,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完全康复了,精气神好着呢。”
路生浅浅一笑,只顾着吃面。
“唉,小野说去打听白梦的消息,这都好几天没见着他人了,估计又去忙活他自己的去了。”老瘸絮叨着,“好不容易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这楼要是没了,咱也该散了。”
路生抹了一把嘴角的油,问:“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嗨,我就一菜市场卖猪肉的,平时听的也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怎么打听得到这种消息?”老瘸暗自叹气,“楼都要拆了,我这抹脖子的手法还没熟练呢。”
路生没理会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阿旺,问:“这面里怎么还有肉丝呢?”
阿旺低着头没有回答,双手不停绞着衣角。老瘸站起身来,局促而羞涩地笑了笑,“肉是我……我给她的。”
路生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而低下头去继续吃面,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把碗还给阿旺的时候,她的手指摩过他的掌心,他能感受到她的僵硬和颤抖。四目相对,他竟然看到了她眼底的困窘和狼狈。
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可是这一眼,竟然让他有些心疼。
她也只是,在命运的困境中无法自救的人。
鬼使神差地,他说:“阿旺,我还是感觉还不太舒服,你今晚可以留在这儿陪我吗?”
阿旺诧异不已,红着一张脸提溜着眼睛在路生和老瘸身上打转。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瘸直接摆了摆手,“那不成,她今晚得陪我。”
路生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一时间也没了言语。沉默片刻,他再次看向阿旺,“那我明早请你吃早饭吧,就当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阿旺点点头,老瘸沉着一张脸,拉着她的手摔门而去。
路生绝望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这样的夜,真是一分一秒也难熬。
天刚鱼肚白的时候,路生就迫不及待去敲响了阿旺家的门。阿旺打开门,低着头理了理两鬓的头发,“路生哥,早上好。”
路生应到:“早。”
两人一同来到第一次吃面的那个地方,老板儿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哟,又是你俩来呀?还跟上次一样?”
路生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这些生意人,记忆力真不是吹的,“跟上次一样,谢谢。”
阿旺始终微微低着头,像是看着地面,又像是看着桌角。
“想什么呢?”路生问。
“没想什么。”阿旺笑笑,轻轻拍了拍怀里调整着睡姿的小宝。
面端上来了,两人沉默着嗦面。但说来奇怪,即便是相同的沉默,两人之间也不再像当初那般尴尬了。
“阿旺,你就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吗?”路生抬起头看着她,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这句话。
“以后的生活?”阿旺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万一……万一以后这栋楼真的没了,你一个人带着小宝,怎么生活?”
“这个问题我也不是没想过。”阿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你不是拒绝我了吗?”
路生突然想到她上次抱他的事情,莫名的耳根竟然有些泛红,因为内心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导致他的语气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就不能想着自食其力?!为什么非得要依靠别人?”
阿旺显然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顿“指责”给整懵了。周围吃早餐的客人不断拿眼睛暼向他们这桌,阿旺羞得简直想直接钻进地里。
“对不起。”路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些自己的情绪,“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你和小宝的生计。人生路还这么长,你总要学着靠自己。”
“我明白。”阿旺眼角突然渗出了丝丝泪花,她尽量上扬着嘴角,笑容尴尬至极,“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有读过书,又没什么本事……最重要的是,小宝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照顾着,我也没法出去卖苦力……总不至于……再回到娘家去,让他们施舍给我一个家吧……”
“总会有办法的。”路生看着她眼底打转的泪花,于心不忍,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反正回去也没事儿,陪我逛一逛这周围吧。”
阿旺用袖角快速擦干眼泪,麻利地将小宝背到背上,疾步向前跟上路生。
这条街沿着河边一直延伸下去,是这座城里唯一一条保存得相对完好的老街。街边全是年代依旧的两三层的砖房,高高低低,鳞次栉比,从空中看去就像一排黑白相间、高低不平的钢琴键盘。一楼基本都是商铺,商铺大多是饭馆。卖早餐的、卖中餐的、卖小吃的,一家挨着一家,连装修布置都大同小异。二楼或者三楼几乎都是户主的住宅,窗户边上永远都挂着五颜六色的、大大小小的衣服和被褥,风一吹,彩虹般的烟火气就扑面而来而来了。当然,时不时也能听到街上行人的鬼哭狼嚎:“这是谁家的衣服砸到我了?!”“谁这么没素质往下扔袜子啊?!”等等。
每次听到这种哀嚎,路生就忍俊不禁。这些嚎叫和谩骂,在他听来,实在是再亲切不过的人间滋味了。
这不,两人正踱步往前走着,路边一个人一手捂着头,一手拿着一块毛巾,正抬着头看着楼上的窗户一顿怒吼:“一块破毛巾有什么好晒的,这破的洞都可以钻老鼠了,家里穷得连新毛巾也买不起了?!”
楼上不知道哪扇窗户里悠悠飘出来一句:“那是抹脚帕,您没闻到味儿?”
楼下这人闻言,赶紧把那破帕子扔出一丈二尺远去,嘴里继续骂骂咧咧个不停:“该天煞的,这么缺德的事都做得出来,破抹脚帕有什么好晒的?分明就是给楼下过路人找晦气!”骂着骂着越发来了气,站起来提着凳子就给摔了出去。
摔出去的板凳刚好往阿旺的方向来,路生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这才避开了这场“飞来横祸”。定睛一看,他居然慌乱中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紧张得他赶紧把她推开,快步向前走去。
走到街的尽头右转,便进入了老城区的农贸市场。这里是老城区最为繁华、最有人气的地方,除了菜市场,还有成片的服饰店和杂货铺。每天来来往往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让这条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时时刻刻都水泄不通。
路生往市场里面看了一眼,视线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脑袋。他暗暗叹口气,转身离开:“太多人了,我们回去吧。”
“嗯。”阿旺也不喜欢拥挤的地方,便爽快答应了。
还没走两步,阿旺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一个圆脸阿姨正堆着满脸油光对着她笑。
“姑娘,你这袖子上的牡丹花,是你自己缝的?”
“嗯。”阿旺挣脱开她的手,不想搭理她。可是她又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角。阿旺无奈,赶紧喊了喊走在前面的路生;“路生哥。”
路生回头见状,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拍掉拽着她衣角的手,把阿旺护在了身后。“你干什么!?”他问。
“别紧张啊,我不是坏人,我是旁边开裁缝铺的。”胖女人被他这么一拍,心里也着实不太舒服。可是奈何她实在是喜欢这女娃子在自己衣服上缝的花样,便忍了忍心里的怨气,“我看小姑娘衣服上缝的图案很好看,向她打听来着。”
路生回头去看看,刚才她拽着的衣角,的确缝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若不是这花的样式与这衣服实在格格不入,大概也不会让人一眼看出这是块补丁。
“你打听这来做什么?”路生仍然不依不饶。
“哎呀,我是做服装定制的,难得见到这么好的手艺,我当然想认识认识这姑娘啊。”胖女人谈过身子去看向路生身后的阿旺,“姑娘,这补丁,是你自己缝的?”
“嗯。”阿旺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来,她亲妈也没教会她别的什么了,唯有这缝缝补补的功夫还算过得去。毕竟在那个家里,剪裤子脚接长、时不时给床单被褥打个补丁都是常有的事。
“那我请你来我店里工作吧。”胖女人再次堆积起满脸的笑意,“店里刚进了一批鞋垫,我聘请你帮我把鞋垫上都绣些图案,每月给你保底工资,再加业绩提成,多劳多得,你看怎么样?”
阿旺从没想过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整个人都傻住了。直到路生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走,我这就带你去店里取鞋垫,你拿回家慢慢绣图案,随便绣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都行,现在的人可稀罕这种手艺了,以后我家鞋垫也是‘纯手工绣花’的了,哈哈哈哈哈哈。”胖女人走过来一把挽住阿旺的手臂,“瞧见前面那家店了吗?‘极品定制’,就是我的店。”
阿旺转头看着路生,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路生想着,反正也不是需要投钱的买卖,试试也不是不可以,便轻轻点了点头。阿旺见他点头,这才跟着胖女人往店里走去。
路生和阿旺提着两大袋鞋垫回到家里时,老瘸已经离开阿旺家出去工作去了。阿旺进门没看到老瘸,心底稍微舒了一口气,转身朝着路生笑了笑,抬着凳子来到窗户边,去床头拿来针线便“开工”了。
看着阿旺麻利地穿针引线,低着头认真绣花的模样,路生由衷觉得欣慰。他最担心的事,仿佛正在迎刃而解。眼看着阿旺针线盒里的针线所剩不多,路生二话没说径直往门口走去:“你先忙着,我去给你买点针线。”
上了街,路生彻底懵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知道哪里有卖针线的啊?可是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今儿就算翻遍全城的旮旯,也要把这针线给买到。这么想着,他便一头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好不容易买到针线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好久了。路生拎着两大袋各式各样的针线走在霓虹灯下,心情出奇的愉悦,竟然忍不住哼出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经过一个烧烤摊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路生一声:“路生!”
路生心里一惊,回过头去,透过烧烤摊的油烟看到了他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几个人,不,那几个根本不是人,是他的“噩梦”。
“嗨。”路生局促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拽着塑料袋的提手。
那些人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轮番拍着他肩膀,“好长时间没见了,忙什么呢?”
“没……没什么。”
“手里提的什么?”其中一人扒拉了一番他手里的袋子,“哟嚯,这么多的针线,你改行做裁缝啦?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立马暴发出阵阵刺耳的嘲笑。
“怎么?被开除了?”一人走过来揽着他脖颈,直把他的头压到那人的腰间。
“没……”路生被他钳制着,完全动弹不得。
“因为什么都开除了?难不成……又是因为多管闲事?”对方加大了一些力气,路生趔趄了一步,险些摔倒。
他选择沉默。可是那群人却像是越发来了兴致,围着他不依不饶。
“聊聊呗。”
“就是,都是老同学,跟我们聊聊呗。”
“对啊,我们都这么熟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路生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眼暼了暼他们每个人的脸,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今天的他,估计是逃不掉了。
“你们……想怎么样?”路生轻声发问。
“兄弟们,他问我们想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他问我们想怎么样~”揽着他的那个人突然笑得前俯后仰的,那只手也松开了来。“我们本来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的,但是,你这么不配合,我们就打算跟你换个方式跟你聊。”
人群紧紧围了上来,每个人都摩拳擦掌着,歪着个头不怀好意地笑。路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群上赶着吃屎的苍蝇,而他自己,就是那坨即将被吃掉的屎。
随后,他被他们拉到巷子里,受了一顿狠狠的拳打脚踢。若不是有个路过的大哥大吼了一句“城管来了”,估计他们还不会结束得那么快。
他们走后,路生站起来,将护在怀里的塑料口袋扒拉开,细细检查着针线的好坏。一滴血顺着嘴角飞快滑落,直勾勾掉在了一坨红色的线团上。路生吃了一惊,赶紧抬手抹了抹嘴角,庆幸道:“幸好是滴在红色的线团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奈何脑袋瓜子疼得厉害,太阳穴直抽搐。他的双手双脚也不太听使唤,木木麻麻的,像是被抽了气的干瘪气球,完全失去了支撑他这具身体的力量。于是他又倒了下去,像块轻飘飘的抹布,顺着墙角直接飘忽而下。
他静静地躺着,直勾勾看着墙角的路灯,昏黄的灯光在他眼睛外打出一圈一圈五彩斑斓的光圈,像极了家乡路口的那个灯。他突然间泪流满面,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悲怆和痛苦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让他几近窒息。
他这辈子,是不是永远无法摆脱这群人了?是不是永远也没办法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他的眼泪流到嘴角,混着血血渍滑进他嘴里,酸涩血腥的滋味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心。他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中去。
还记得刚毕业那会儿,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摆脱这种被压迫、被孤立、被嘲笑、被边缘化的处境了,满怀着对未来人生的期待兴致勃勃地进入那家公司实习。未曾想,公司里不知道是谁从学校论坛上扒到了他以往的那些经历,从他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习惯性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习惯性忽视他的存在,习惯性像使唤狗一样的使唤他。
咖啡间里,他们个个揣着手趾气高昂地俯视着他,“听说,你以前在学校里的生活……很精彩?”
“你们……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你们学校的论坛都快成为你的个人论坛了,上面最热门的信息几乎都是关于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那个人边说边笑,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路生闻言,默默转身走开。那一刻他明白了,这家公司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后来,他又换了一家公司,刚工作没两天,就在公司门口碰到了学校里的那群人。他们一见到他,就跟猫见到老鼠似的,如果不玩弄玩弄,仿佛都对不起他们自己。
于是,他们带他去酒吧,轮番灌他酒。趁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他们脱了他的裤子给他拍了照片,第二天把这些照片寄到了他公司,毫无疑问的,他当天下午就卷铺盖走人了。
临走时,人事主管还走过来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肩膀,他以为是安慰,却没料到他只是感叹了一句:“你看着正正经经的,没想到啊,唉。”
就这样,他凭空戴上了一顶“不正经”的帽子,被扫地出门了。
再之后,他把自己锁在出租屋里整整一个星期,直到所有的食物消耗殆尽。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其他公司和工作了,甚至,他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以后的生活了。
那个论坛里的帖子,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仿佛是长在他脸上的痣,亦或是他的影子。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暴露在阳光下,它们就紧紧跟随着他,他永远也甩不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路生心底的光已经弱到微乎其微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那帮混蛋,竟然没把手机给他踹烂。
路生伸出手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把手机拿了出来。一接通,白梦的声音便从空气中传来。
“喂,路生?”
“嗯。”
“这么多天没联系,你还好吗?”
“……”路生舔了舔嘴角的血渍,随即混着口水一口吐了出来,“呸!”
“你怎么了?”
“你说,你这次还能救我吗?”
“……你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
“你告诉我周围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我来找你。”
“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一盏半昏半黄的路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路生……”白梦大概猜到了他发生了什么事,“你又碰到那些人了?”
“嗯。”
“我不是让你没事少出门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所以,我根本不配活在阳光下,不配活在这世上?”
“路生……”
“你当初干嘛救我?”
“……”
“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吗?”
“路生……”
“看来我最近确实盲目了,竟然差点以为自己可以这么活着。”
“路生……你别胡思乱想……”
“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事做完的,你说得对,我得给我奶奶留点棺材本啊。”
“路……”
“嘟嘟嘟……”
路生挂断电话,再次靠着墙挣扎着站起来,用手肘撑着墙,一步一步勉强往前走去。
路上不断有人注视着他,甚至有人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全都摇头拒绝,毕竟,他的忙,没人帮得了。
他嘴角的血渍早已干透,可是他的手肘磨出了新的血液,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深深浅浅的印记。
走到桥边时,他透过清凉的月色能看到远方阿旺家尚且亮着灯的窗户。
他看着那扇光,抿着嘴角笑了笑,然后抬手将脸上和身上的污渍使劲抹干净。
阿旺还在等他。他得把针线给她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