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一出戏

祝文秀与邵飘萍结婚第七年,也就是民国十五年,邵飘萍遭奉系军阀张作霖等人戕害,于4月26日凌晨惨死于天桥东。待到祝文秀得知此事时,她只收到一张遗体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面色从容,只是右眼下的弹孔坏了那副英俊的模样。

这时的祝文秀还不满三十,与邵飘萍无儿无女。故人见她一介女流,孤苦伶仃,便劝她再寻户好人家嫁了。

祝文秀摇摇头,面中带笑,眼底含泪:“我遇不到邵飘萍这样的人了。”

次年八月,祝文秀出门时捡到个弃婴,带回家独自抚养,取名为“祝韶华”。

多年后,有记者到无锡祝文秀家拜访,见其家中放着把旋转椅,椅身已经被高度腐蚀,不能再用。出于好奇,便多问了一嘴。

祝文秀眯着眼看着窗边那把木椅子,缓缓开口道:“那是阿平以前坐着休憩的椅子,一直舍不得丢,就放在那儿了。现在老了,眼睛昏花,有时一觉醒来看着它,竟也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阿平穿着那身灰色长袍、半躺在那上头小憩……”

“卡!过了!”蒋文轻快的声音传来,“恭喜大家,《铁肩妙手》杀青了!”

“大家辛苦了!今晚七点,‘山珍海味’,蒋导请大家吃饭,记得来啊。”统筹拍拍手,组织工作人员给今天杀青的演员送上花束,又安排剧组人员合影,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一场戏,祝文秀已是耄耋之年,蒋文便请了位老演员来客串。柳绵在场下看着,竟被带进了戏里,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呼“为什么”。

许逸心站在她身侧,被迫沦为“纸巾工”,一边给她递纸擦眼泪,一边低声安慰她,“这都是演戏。”

“我知道,可是,这是纪实性电影,拍的都是真的。我只要一想到祝女士才结婚七年就失去了丈夫,一个人生活了五十多年,我就很难过,太难过了,为什么要杀他啊,呜呜……”柳绵涕泗横流,一张秀气的小脸哭得皱巴巴的,肩膀不停地耸动。

许逸心不会安慰人,只能伸手轻拍柳绵的后背,试图给她一点儿慰藉。他现在无比期待蒋文能注意到这边,用他那些“花言巧语”博美人一笑。只可惜,身为电影导演,蒋文现在正被拉着拍照留念,脸都快笑僵了。

“哟,这是怎么了,许影帝把人小姑娘弄哭了?”走过来的是于清。她刚跑完活动来赶杀青宴,身上还穿着休闲西装,头发也往后梳得整整齐齐。

许逸心无奈地晃晃手里的纸巾盒,“刚入戏太深,有点出不来。”

于清看了看柳绵,兀地伸出两手捧起她的脸;柳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整懵了,马上停止了嚎啕大哭,只是仍不时地抽动两下。

“小妹妹哭啥呢?认得姐姐不?你进组时我恰好有事,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于清笑眯眯地看着柳绵,双手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弄得她脑袋左右晃动,本就因哭泣嗡嗡叫的脑子更加不清楚了。

“好了,你别晃她了,小姑娘的脸都被你弄红了。”许逸心抓着柳绵的肩膀,让她面向他;又拿出湿纸巾,给小姑娘轻轻地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

“柳姑娘,别哭了,待会儿眼睛肿了怎么去杀青宴?”

“嗯。”柳绵闷闷地应了声,接过湿巾自己又擦了擦。待整理得马马虎虎之后,她才看向一旁的于清,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于清老师,不好意思,刚见面就让您看了笑话。”

于清抱着手臂挑眉,“美人落泪的戏码怎么看都不厌烦。”

柳绵吐了吐舌头,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但眼里的泪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时,蒋文才从众人里脱了身,理着衣服往这边走。看见于清,他夸张地挥了挥手,“于老师,您这赶杀青宴还真准时啊,平日里太忙,没吃饱吧,今晚多吃点啊。”

于清一巴掌拍在蒋文肩上,咬牙切齿地回到:“那我可真是谢谢蒋导了。”

先前同于清有过接触的工作人员都凑了上来,和于清打着招呼。柳绵趁机溜出人群,往休息室走去,准备收拾收拾就回酒店了。

晚上六点半,柳绵穿着白T短裤从酒店房间出来,拐了个弯,敲响许逸心的房门。

许逸心很快开门出来,“走吧。”反手将门关上,把房卡放进了裤兜。

电梯里,柳绵扒拉了下耳边的碎发,“许前辈,你什么时候回市区啊?”

“明天吧。”许逸心摁了一层,随口回到。

“那到时候可以捎我一程吗?我去国戏附近,在那边租了房子住。”

“可以。明天醒了后告诉我,没有固定的出发时间。”

柳绵心满意足地点头。

出了电梯,蒋文坐在大厅里,见两人出来,他起身说到:“可算来了,车已经在等了。”

柳绵走过去,一脸坏笑地拍了拍蒋文的上衣口袋:“小文哥今晚是要大出血了咯?”

蒋文伸手敲了下柳绵的额头,“大出血怕啥,我有钱!”说完,又摇头晃脑地补充到:“再说了,就算我穷了,我们家阿竹也有。出门在外靠老婆,爽利!”

看蒋文一脸嘚瑟样子,柳绵恨不得当场给他两脚,但瞄了眼气定神闲的许逸心,她又默默地收回了脚,撅着嘴“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剧组人多,一场杀青宴占了整间酒店大厅。纪实类的电影不好拍,每一个细节都要经得起推敲,有文献记载的画面还得做得足够还原,一部戏下来,剧组每个人都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杀青了,都攒足了劲儿胡吃海喝,那势头,简直是朝着一顿抵一年奔去的。

许逸心作为整部戏的唯一男主,来向他敬酒的人不在少数。剧组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场面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许逸心不好拒绝,基本能喝的都喝了,一圈下来,面红耳赤,眼神已有些迷离。

柳绵坐在他身边,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递去一杯温水,“许前辈,这是蜂蜜水,喝了吧。”

许逸心接过,一饮而尽,将空杯推回给柳绵,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到:“谢谢小姑娘。”

柳绵面色微红,将杯子朝里放了放,低头往嘴里塞了口白米饭慢吞吞地嚼。可能是这酒楼的米比较好,柳绵越嚼越觉得甜丝丝的。

宴后,众人陆续退场,独留一室杯盘狼藉。

许逸心和蒋文都喝了不少酒,但好在两人酒量不错,只是微醺,意识还算清醒。

柳绵打了沈竹的电话,让她将蒋文给接了回去,自己则陪着许逸心打车回酒店。

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柳绵送许逸心回房,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进洗漱间拧了张帕子给他擦脸。

许逸心接过,胡乱擦了擦,将帕子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柳姑娘,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柳绵低头看着瘫坐在沙发上的许逸心,他这副随性的样子和平时大相径庭,少了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成熟,多了点让人忍不住亲近的乖觉。

柳绵往许逸心的方向走了两步,咬唇,犹豫地说到:“我,我能留下来吗?”

许逸心视线凝滞,又很快垂眸,看着柳绵紧攥着衣角的手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回市区呢。”

柳绵还想再说什么,许逸心猛地抬头,目光严肃地直视她的眼睛,“乖,回房吧。”

柳绵被他的样子唬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那,许前辈晚安。”说完,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小小的背影仓促地消失在门后。

看着柳绵离去的身影,许逸心抬起手臂搭在眼睛上,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唉,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