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荼蘼花事了
天帝长鞭一出,带着破风之声向阿妤扫去,阿丑至今还清楚记得,檀明是怎样飞身挡在阿妤身前,又是怎样如断翅枯蝶一般坠入在地。她永远忘不了檀明那时的表情,他心甘情愿的以命去护着她。
一滴清泪从阿丑眼角滑落,窗外阳光明媚,绿叶在光下粼粼闪光,阿丑只觉心中悲苦,似是过往半生恍如云烟,缥缈易散,她感觉有些迷茫无趣,此时却只是羡慕着阿妤。她失神看着窗外,耳边是檀明那句“从此我与她皆为凡人,再与这些无关了。”
“与这些无关了,再也无关了”,阿丑喃喃自语。
沉睡半月有余,阿妤终于醒来。她醒来时是在后山的一间小屋内,浑身疼的像要死过去,待意识彻底清醒,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活动,只有胳膊可以勉力举的起来。
她环视四周,见旁边还有一张木床,被子没有叠。屋里物件都是木头,看起来十分朴素,但是床头小厨还有窗台屋角,都放着几束红色的荼靡花枝,插在木质小瓶里。阿妤侧头向窗外望去,窗外是天虞山连绵山峦,一片翠绿,她可以看见上山的建筑,是初次来到天虞时,换洗衣物的那件屋子。
房门被推开,东启搀着檀明进门,身后跟着柳生,山主夫妇,还有一位身穿碧色衣衫的女子。阿妤记得这个女子,是在西洲时将东启捉去的那个姑娘。
见阿妤醒来,众人皆感高兴。
碧姣走到床前,歪头打量了阿妤片刻,开口道“咱们见过一次,你还记不记得我?”
阿妤点头,脸上带着浅笑,“碧姣,大地之女,东启师兄的欢喜冤家。”
碧姣见阿妤虽然娴静,眼神中却露出几分灵动俏丽,心生喜欢,笑了一下道“本来嘛,我是很不想见你的。要不是你打乱下执节,坏我好事。不过嘛好在这个家伙心生悔悟,及时回头,我便也不跟你计较了。”
山主夫人上前道“阿妤,你可还不知道,是碧姣拿出家传的冷香凝露,这才救你一命。你该谢她一谢才是。”
“我可不敢邀这个功。”碧姣道“若不是檀明替你挡下最后一鞭,饶是我父亲来也救不了你。”
阿妤只是笑着,从檀明进门,就不曾与她讲话,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要与她决裂一般。她心里自知檀明生气,却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如何,只得低头笑了。
碧姣绘声绘色讲给阿妤那日议事厅广场之上,檀明飞身护她的场景,又道“现下好啦,你妖骨已除,仙骨也褪,从此便是凡人了。檀明受那一鞭,仙身也去,从此你俩便寻处安静地方,好好生活去了!”
东启饶有眼色,此时拉拉碧姣的袖子,道“自上次之后,你二人还未曾说说话,我们来看过你们安好便好了,就不多叨扰你们,咱们先行撤吧?”
碧姣看看东启,也很明白,遂点头应道“是了是了,待你们身子大好,还要有事多劳动你们哩。”碧姣眼带笑意,却不再多言。
山主和山主夫人又嘱咐几句,四人便一同离开,临出门时东启放声道“檀明,门口的撑椅我便替你做了,好好养着你这小身骨吧!”
几人调笑一番,热闹离去。
房间又恢复安静,檀明站在门边看众人离去,定了一定,在屋里踱了两圈,仍不讲话,只从小炉上拿起温着的药,走到阿妤床前,喂她来吃。
阿妤躺在床上,伸手去擦嘴角药水,却被檀明抢先用手巾子擦试干净。她试探去跟檀明讲话,檀明只是简单点头或摇头,阿妤便也不再开口。
药行完毕,檀明起身端碗出门,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阿妤声音“你就真的不理我了?”
这声音仍是虚弱,就那么淡淡问过去。檀明停了步子,不及转身。又听阿妤缓缓而道“好,不理便不理,一辈子不理我才好。”
檀明听出,阿妤这话有几分赌气的成分,但却突然想到,二人已是凡身,饶是一辈子,却也不过短短几十年,心中一怔,遂转身回道“我是有些恼你。”他走上前来,“你不肯信我。”
“我从来最信你。”阿妤道。
“你不信我在天虞和你之间,会去选你,所以你不见我,却也半分恼意都没有,是不是?”
“我……”阿妤语滞,“我并不是这样想,我知你看中天虞,我只是,想帮你……”
二人一时无言,想起二人历经三世磨难,如今终于得以更改前运,却又生出这番心情,不觉面带凄然。檀明终于叹了口气,心道:是我不对,没能让你明白。转而却又明白:她并非不知我会护她,却也是为我考虑,这才生出这番误会。
阿妤听他这样讲,心里同是大受感动。只道自己得他如此相待,实乃有幸之至,因此向前去拉檀明的手,但身子动弹不得,显得便有些吃力,檀明赶紧上前,迎着阿妤。
“以后,不准吵架了好不好,吵架也不可以不理我。”阿妤眼角湿润,话音一出倒是有些委屈之感。
檀明心中懊悔,只道“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
东启碧姣站在屋外,扒着小木窗去看二人情意绵绵,阳光透过木窗,打在檀明二人身上,静谧轻柔,好看的像一幅画。东启转头,和碧姣相视一笑,似也被屋内的气氛感染,二人心头萌动,碧姣在东启嘴上轻轻一吻。东启并不满足,又凑上去,方碰到碧姣嘴唇。突听后头花丛之后传来山主笑呵呵的声音“这俩孩子在这处做些什么,什么有意思的咱们也瞧瞧。”
碧姣惊了一跳,慌忙推开东启,力道虽然并不怎样大,但东启站在松软草地之上,半蹲着扭转身子,站的并不怎样稳。被碧姣这么一推,加之自己也心虚慌乱,便向身前簇簇玫瑰花丛倒去。
数声尖叫响起,有东启的哀嚎,碧姣的惊叫,还有山主及山主夫人的惊呼。檀明阿妤二人齐齐看向窗外,只见碧姣脑袋向下一闪,随即拉出一个满头花瓣,满背是刺的东启。碧姣看着东启讪讪发笑,东启扑簌着头上花瓣,眼睛溜了一圈,看到屋里二人也向他来看,不紧哀叹道“果然,墙角趴不得,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罢深深看了碧姣一眼。
碧姣满脸飞红,打了东启一下,一跺脚,捂脸走了。
山主夫妇相视一笑,笑的八卦至极,自言自语的说与众人听见,“老咯老咯,眼神也不顶用了,瞧瞧,坏人好事,还是做饭去,吃饱了才能筹划下月初三的好日子!”
下月初十,是阿妤檀明去到西荒的日子,山主夫人查看黄历,却恰恰发现初三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心中不免觉得天意可怜,全了大家伙的心愿,此次一别,怕是此生永不复见,能在分别之前,给他们办场婚事,也是与天虞的情意一场。至于东启和碧姣,东启这小子受感于阿妤檀明生死离别之危,那根不肯安分的弦竟不知为何突然想通,与碧姣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初三那日,两对新人,一对长者,便在后山简朴的小屋内,办了场热闹又简略的婚礼。几个人一人变作三人,新人夫妇从远处牵着红绸向坐在前方的山主夫妇走来,因着阿妤身子并未大好,檀明便只顾复杂照顾阿妤。倒是东启,一面牵着红绸,一面手拿唢呐吹奏喜月,山主夫妇也是拿着乐器进行应和。碧姣盖着盖头,看不见前路,东启又蹦跳窜动,活泼的紧,脚下绊了两下,心中一气,便将盖头一把扯了下来。她本也觉得盖头沉闷,如今释放出来,笑的欢畅热烈,双手一捻,变出一个花篮,自己动手将花瓣扬上天空。
众人笑了起来,欢乐气氛直冲上九霄云外。
阿丑于不远处的古松之后看着众人,心中又是落寞,又是难堪,她盯着阿妤,又将她如今一切的苦闷算在了阿妤身上,眼神一沉,心中只道:她死了便好了。
阿丑手指向前一伸,一股红色的光像利剑一般冲阿妤而去。檀明虽然法术尽失,但五感灵敏,察觉危险旋即转身挡在阿妤身前。碧姣也察觉不对,单手一挥,挡住了那道向阿妤袭来的光。
众人警惕向光之来处看去,阿妤赶紧躲在古松之后,一溜身跑掉了。
众人看着那道速度极快向山上奔去的红影,心中大感扫兴。
山主招呼众人,笑道“来来,咱们还是先将仪式举行完。”
“谅她也不敢再来!”碧姣冷道。
檀明询问阿妤感觉如何,阿妤撑在檀明身上,看着虚弱,但脸上笑靥如花,明媚动人,她摇摇头“我没事,还能再站一会儿。”
几人又吹喜月,热闹起来。待将婚礼仪式全部行完,众人回房休息一夜,第二日起身,才聚在一处,就阿丑和天虞一事做个计算。
众人才听山主将阿丑身世说来。原来早在七百年前,天虞山并非是山主独自掌管山中事物,那时天虞有三位上仙,彼此牵制,共拜于老山主门下。老山主年老体迈,山中事物便全由几位上仙统管,每人负责一片辖区。
山主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上仙。那时年龄最大的上仙在山中势力最多,见老山主在迷离之际想要提拔山主来接任他的职位,心中不忿,竟想联合被压在山下夢蝶之境的邪魔共同举事,允诺邪魔若可助自己统一天虞,便将后山的半面分给邪魔供其秘密居住。
山主查知此事,在事发前日先声夺人,消灭了这一场联合阴谋,那位上仙也不顾身怀六甲的妻儿,在牢中留下血书一封,兀自抹了脖子。他妻子在牢中悲伤过度,看着丈夫尸身昏厥过去。
山主见血书中怨气甚重,又教导遗腹子为其寻仇,丝毫不知悔改。山主担心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但看着身怀六甲的妇人,却又不忍下手,最终决定,抹去其记忆封印其术法,打发到了后山柴房,做了个炊火妇人。
几个月之后,这妇人产下一名女婴,但不知为何,女婴突然死去,不久后这妇人也离世身亡。
现在想来,许是妇人产子之时想起往事,又担心其子遭到陷害,便使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用法术将其子化作一束筚篥,隐在后山众草木之中。“蓖离”二字,便是遵从先夫遗嘱,意为牢记离别低微之苦,要其子完成其父遗愿,夺回天虞为父报仇。
众人围坐在屋内,一时沉默。这些过往之事,牵杂甚多,阿丑生来受尽孤苦,或许不易,可是如今她生出此番恶毒之心,又让众人不得不妨。
“天虞现今还没到她手里,她一定还会有行动。”东启道。
“山主,您和夫人还需好生防范。”碧姣道。
“只要她有行动,咱们就有机会去找到她的纰漏。”檀明道。
“现今东启师兄是代山主,她会不会又对东启师兄做些什么?”阿妤问道。
“可是东启又有什么能让她抓住大错的地方?”碧姣问道。
“大错倒不一定需要,毕竟只是让东启让出代山主之位,咱们别忘了,她即便抓不住东启的错处,也可以行些诬陷之事,天帝不是让她负责临岚阁失火一事么,距离期限不过还有五天。”檀明道。
“没错,如今你二人皆是凡身,她也不能再利用这一点。还有临岚阁失火一事,对了阿妤,那日你也在,可有感觉什么异样?”
“很奇怪,我对那日之事记得越发模糊,不过她来牢中看我之时,曾经亲口承认过,是她拿错了火种。”阿妤道。
“这几日我贴身跟着她些,且看她都做些什么。”东启道。
三日之后,东启急急忙忙来到后山小屋,脸上神情兴奋,进门便道“大家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众人看向东启,等他讲话,东启道“这几日我分身跟踪于她,一时一刻也不放过,终于昨日半夜,我见她从床上起来……”
东启煞有介事,停顿一下,却被碧姣“哎呀”一声打断,只听碧姣急道“你,人家睡觉你也跟着,那、那她洗澡什么的岂不也被你看了去?”
“我、我没看”东启解释的慌乱“我不该看的又没看见。”
“那、那你就是看了。”碧姣咬牙向东启打去“你真不要脸,没出息死了!”
东启拦下碧姣,岔开话题“我先说正事,稍后再讲这个,先说正事。”
碧姣愤愤看了东启一眼,皱着眉头坐了下来。
东启又道“她果真跟他爹一个样,我跟着她走,结果你们猜她去了哪里?夢蝶之境!我化作飞蛾随她进去,听她质问狼妖道“我竟信错了你,你是故意将赤离妖火拿给我,我说过,不可危害天虞,狼逸,你该死!”那狼妖又道“若不是我,你怕是没这么快能将山主拉下马,我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帮你,可别不识好歹。”阿丑又道“现下天帝发怒,要查放火之人,你要我怎么办!”狼妖又道“怪不得你蛰伏几百年还是这副鬼样子,不及你老爹一半,先前你是怎么蒙混过去?”阿丑道“先前是我抹去阿妤记忆,不然她顺着我的话纠察,怎能察觉不出问题。狼逸,你最好把这事给我解决了。”那狼妖又道“阿丑,我帮你已经够多了,你的表示呢?”阿丑又道“我爹的表示,便是我的表示,你与他的约定自然作数。”那狼妖听了满意,便跟她讲了个办法。”
东启咽了咽喉咙,阿妤给东启倒了杯茶水,东启继续又道“那办法果然与我脱不了干系。狼妖只道,师父师娘二人已经不足为惧,反正后山荒僻,待几年之后,便可悄悄处置。那时阿丑若是山主,做些行动更是不怕什么。现如今是把我牵扯进来,又是伪造文书又是偷放火种,什么三岁孩子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只是他们忘了,天虞山一共留有三颗赤离火种,这都是在天界登记造册,确认无误才发给天虞的。若是我房内又有火种,定是外来之物,若是纠察下去,岂不是给了天帝跟火线,顺着烧他们自己嘛!”
“那你打算如何?”碧姣问道。
“这有什么费心的,等那日她去我房内构陷之时,我早早请人过去守着,抓个现行便是。”东启道。
阿妤摇了摇头,拦下东启“师兄莫急,此事还要好好商榷,我总觉着,狼妖不会如此自添麻烦,或是阿丑想要一劳永逸铲除狼妖,她不愿将天虞分给狼妖,却又想借他的势,便将你二人牵连起来,如此借天帝之威,即拉你下水,也让狼妖因此丧命。至于她要如何将文书与火种放入你处,也不一定就那么简单的自己前去。我们还是要谨慎周全些好。”
檀明道“阿妤说得对,大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阿丑一步步计划过来,我们并未发觉不对,足见她行事谨慎。距离下执节已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何至于在临近交差之前突然慌乱去向狼妖求助,或许就是要让狼妖来不及思考。”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干等着?倒时她出其不意,我们该怎么应对?”东启反问。
山主此时道“这十几天来,她于捉拿纵火真凶一事上都做了什么功夫?”
碧姣道“她差人将临岚阁及附近方圆十里的山头都搜查了个遍,没日没夜的,倒是好生高调。”
“可那日,我与檀明和师父一同外出,回来时火恰好被灭,檀明和师父都可作证,她要怎的诬陷我呢?”东启突觉不对。
“若是她将文书留一份在狼妖处,说是你指使狼妖所为呢?”阿妤道。
众人深觉有理,竟没想到这一层。碧姣又道“那她就不怕狼妖将她供出来?”
“如果我是她,会告诉狼妖此时将我供出是最不聪明的做法,若是我成为山主也罢,可以放狼妖重新出来,而若供我出来,不过是黄泉路上再多一个同伴。你说,狼妖会选那一条?”阿妤道。
“自然是相信阿丑。”碧姣道“妖族进来式微,只能躲在地底,狼妖自然知道,除了信阿丑能日后放他,再没别的可能逃过天帝之手。”
众人一时沉默,“那我们该如何做?”山主夫人打破沉默。
山主道“或许要麻烦一下冡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