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荼蘼花事了
长应山上应山一派,建派已有三百余年,作为修仙圣地,前来修行者众,随着帮派壮大,山野林间的精灵巧怪也被应山派宗主孟伏治理的服帖,从此一改往日杂乱,过上了秩序而和平的生活。
昨日是三月初三,应山派的小宗主孟芙偷化成伴读阿荼的样貌跑下了山,等归来时,却发现院中竟多了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身影。她在人间小酌两杯,酒气未散,鲁莽跑上前来一拉男子衣袖,歪头一瞧,果真是一副顶好的样貌,只是陌生的很。
她巧笑嫣然,调戏道“小师父,瞧你面生的很,究竟是哪家的小郎君,又是来这儿私会那家的小娘子的?”
“小……”来人及时改了口,“阿荼!”
孟芙抬了抬头,带着酒气一笑,还不待说话,便被来人拉着离开了,那人故意问道“父亲让你去取的东西,可带回来了?他还等着,还不快些。”
“知道了知道了,我揣着呢,这太阳才升起来多久啊,老头……”话未说完,被人捂住了嘴巴,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还没起呢!”
“阿荼一惯做事稳重,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有人道。
男子轻笑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那姑娘是咱们应山派的小师妹,哦,不过对你来讲该是师姐了。”讲话的人笑了一笑,又道“他可是师父最宝贝的女儿,单听名字便可知道了,孟芙,与师父的名同音。平日玲珑可爱,是大家最宠爱的小师妹了。”
男子又点了点头。
那人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你还没有名字,我姑且就叫你师弟吧。你就喊我五师兄!我已经把你化成人形的事情同师父说了,早堂马上开始,我先带你去见过师父!咱们走吧!”
二人前往大堂。
这边阿荼拉着孟芙匆匆回了房内,看着眼前这位醉意袭人的大小姐,阿荼再次无奈摇了摇头,赶忙将醒酒汤喂下,见孟芙已经开始呼呼大睡,她只得从孟芙怀中掏出关中令,看了看孟芙,便理理仪容赶往大堂。
她拿这位大小姐实在没有办法。这变化样貌的术法,是孟芙自小熟习的术法,她曾被她改过一次样貌,只因她化成人形时,与孟芙的死对头在眉眼间相似了几分,便被孟芙几分蛮横几分撒娇的施法变了样貌,也只在无人之时,方能显出她本身面目。
不过好在阿荼对这些并不在意。
她原是山脚下荼蘼花枝上结出的一朵花,因缘际会遇上孟伏,被带来了此地,汲取天地灵气化作人形。从此留在应山,作为孟芙的伴读,与她自小一同长大。
她不知自己缘何成为一朵花,只是心中总像有什么东西牵引,毫无理由的会为同株而生的另一朵付出心血,在做花时为它遮风挡雨,化成人形之后,也是日日去院中水池边悉心照料。
孟伏原不好理会这些事,不过偶然路过几次,总是恰见阿荼坐在池边,也曾笑讲过“你大概是上辈子欠它什么,总是如此挂怀关照。”
阿荼也觉得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为它多做些事情,随便什么都好。”
“能不能修成人形,要看它的造化,你且不可强求,坏了因果啊。”孟伏语重心长,嘱咐阿荼。
阿荼点头,“我知道了。”
她还是时不时过去与它说说话,她总觉得,在这白玉建造的庭院中,只有它在水里动弹不得,实在孤独。况且,他们本是同根生,山中不收女弟子,她身在此处,终究与旁人并不一样,独自修行,不知所从何来,所往何去,日复一日,心境上大致说来算得上既无风雨也无晴,好像也只有这里能让她肆无忌惮的说说心中困惑和茫然。
今起她去到小院,与往常一样,到院中央大理石围起来的小池边,与水下的花枝讲话,池中温暖,是取自连接天界的一股温泉,有疗愈功效,池中的百年合欢树已经开了满树的花,那棵荼蘼花枝就依偎在它身边。
阿荼惊喜的发现,原先的骨朵已经绽开,花瓣饱满,在水中摇曳生姿。她开心笑了,“这若干年,终于见你有了些变化,是不是很快就能相见了?”她想起那日去山间采的药材,对花朵道“前几日寻了些极好的药材,我去把它拿来,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赶忙回屋去拿,等回来时池中花朵已经不见,她焦急万分,转身却在不远处瞧见了一袭白衣的男子,他回头看向阿荼,阿荼先是惊喜,突然又想起自己此时是孟芙的样貌,下意识避了避看过来的视线,慌忙转身躲开了。
走到学堂外,碰上五师兄孟凡,便只告诉他院中出现生人,问是不是荼蘼花精化作人形,孟凡听了赶紧来看,阿荼便又悄悄绕路返回后院。
“你既是迎着朝阳而生,便取名为旭吧,望你此生如初生的太阳,充满光明和希望。”孟伏如是说道。
待日头鼎盛之时,山内已经传遍了此话,大家都知道有一荼蘼花精幻化成人,应山派又多了一位新弟子一事。
除了孟芙。
她睡到傍晚,睁眼是自己一张脸出现在眼前,吓了一吓后,才回想起来,眼前人是阿荼。
她嗔道,“阿荼,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灵魂分裂了呢……”
“阿芙,你该起床了,如果下次你再顶着我的脸出去喝个烂醉,我是绝不要同意帮你隐瞒了。”阿荼道。
“怎么了,可有发生什么事情?”孟芙撑起身子。
“今日的早课是我替你去的,山主还交代了事情,你赶紧把我们换回来。”阿荼道。
孟芙并不在意,只是一摆手,笑道,“好了,我知道了。”说罢施法,将二人样貌换了回来。
“让你体验一下大小姐的生活,这不好吗?”孟芙回头冲阿荼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她那时鬼使神差,心里觉得外面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让她挂心,等出了房门,才恍然一顿,她出来是做什么呢?
于是漫无目的的随处走着,走着走着就到了月池附近,正碰上两个小丫鬟在花痴那荼蘼花精长相俊朗,十分好看。
孟芙上前一问,两人忙将此事说来,她点点头,把玩着腰间衣带在手中绕啊绕,怎么她出门两日,山中就有了新变化了,她摆摆手让两个小丫鬟下去,轻笑一声,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能好看成什么样子。
她往碧月轩走去,站在门边敲了两下,也不等里面回话,推门便进去了。
旭沵抬头,看见一女子婷婷袅袅,生的娇俏灵动,昂着下巴就推门进来了,他只是淡淡看着,眼神随着孟芙的身影移动。
“你就是那个刚化作人形的小花精?”孟芙凑上前道。
旭沵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孟芙又道。
“姑娘是谁?”旭沵问道。
“我爹爹是孟伏,我叫孟芙,听说我爹爹给你取了旭字为名,望你如旭日东升,可是这样?”孟芙道。
旭沵点头,“姑娘既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孟芙眨了眨眼,绕到旭沵身后“她们都说应山来了个俊朗人物,我是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大家所说,还是他们没见识呢。”
“那结果如何?可还让姑娘满意?”旭沵起身,稍稍退了一步,问孟芙道。
孟芙的视线也从桌面移开,看着旭沵一歪头,挑眉道“还算可以吧。”
旭沵轻声一笑,“既如此,姑娘可还有什么要看的?”
孟芙没想好说什么,嘴巴微微撅着,摇了下头。
“那姑娘请吧,天色不早,也早些休息。”旭沵伸手一请。
孟芙心道自己方才睡醒才休息不下去,不过旭沵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她也只好抿了抿嘴巴,“我记得你了。”而后一昂头离开了。
旭沵看着孟芙离开的身影,心中浮现出水池边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将方才盖住的画展开,画上人一袭白衣,身形窈窕,只是没有面孔。他想起今早在院中看到的女子,那模样装扮与孟芙如此相像,只是……那声音,还有性格,又是如此的不同。
到底是不是她?旭沵疑惑。
孟芙被人赶走,倒也并不生气,以她的脾气来讲,应该要生气的。平日里从没有人对她这么不客气过,大家当她是最可爱的小师妹,只有宠爱。可是,她也有点厌烦,大家事事都会顺着她,偶尔也会有点无聊,所以她爱往山下跑,虽然父亲常说山下人多杂乱,从不许她一个人下山。
“旭沵……”孟芙笑了一笑,第二日又屁颠屁颠的凑到旭沵身边。
旭沵身弱,在月池中浸润了几十年,才勉强化作人形。术法上先天不足,不过他气质沉稳,智思灵巧,为人正直不争,很得孟芙喜欢。山中自然有人不满。
六月天,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眨眼间,春去秋来,又到了一年的夏天。
旭沵于池边静坐,时不时往池塘里撒一把鱼饵,便引来一群鱼儿争先恐后的聚集,嘴巴一张一合,激起一个个水花。
“要去尧山了么?”阿荼从后面走来,站在离旭沵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旭沵转头,轻“嗯”一声,将最后一把鱼饵撒下。
阿荼走上前来,“尧山凶险,原是要你去琼花池的不是?”
“琼花池盛宴,我与五师兄都不去了。原定了个舞刀弄剑的节目,人太多了。”旭沵道。
“阿芙指定要你去,如此一来她大概要失望了。”阿荼道。
旭沵一笑,“我本也不善长这些。”
“是大师兄跟帮主说的吧,突然让你与五师兄去尧山,倒是白费了那么长时间去准备。”阿荼道。
旭沵只笑了笑。
“我以为你会有些遗憾。”阿荼道。
旭沵看着鱼儿,道“去也好,不去也没什么。”
“你该去的,琼花池盛宴,帮派众多,阿芙是想带你去认认大家,若得了魁首,还有各派珍宝可得,去年三师兄便得了一份珍品棋谱,即便不得魁首,只去看看也是好的。”阿荼道。
旭沵没有回应,阿荼道“若是不去,便该一早就不去,如今突然让你二人改去尧山,岂不是让有心人得了个饭后谈资。”
旭沵笑着,起身经过阿荼,边走边道“等我带羚羊角回来给你们。”
“我说说而已,用珍珠母是一样的。”阿荼道。
旭沵转身,“阿芙一直想要羚羊角做酒杯,取完沼气,顺便给你二人带来。”
阿荼心中一丝低落游过,又喊住旭沵,拿出两个可挂在腰间的药包“算了,再说又有什么用。这个,给你和五师兄的,驱蚊虫。”
旭沵一笑,“谢了。”又转身停下“阿芙那里,别让她再去说什么了。”
阿荼无奈答应,“好,我知道了。”
孟芙再被娇纵,前堂大厅的事儿是插不了手的,阿荼孟芙虽然有些不忿,但孟伏不会拿着应山的事情由着她们玩乐,大师兄知道这一点,一套说辞下来合情合理,让孟伏点头同意。全是为了应山。上不了台面的心思隐藏其中,说的却全是上的了台面的话,谁又能挑的出问题来。
琼花池的盛宴热热闹闹的举行,旭沵和孟凡在尧山沼泽地中灰头土脸的采集沼气,孟凡叹了口气,“你说,就真多咱们俩人?大师兄还说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免去咱俩硬着头皮上场的痛苦,可我心思着,我也没说我痛苦啊,我这都做好准备了,结果他们喝酒跳舞去了……我给搁这儿收沼气,阿荼药包都做了,还差两个面罩么?真他个腿腿儿的臭死我了!”说罢又看了看旭沵,道“尤其你这好模好样的,回去再带着一身臭气,可这让那些小姑娘可怎么……”孟凡没说下去,声音渐小的收了口。
他许是觉得自己说多了话,不过旭沵没在意,只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五师兄,你再多说两句,胸腔里都要灌满沼气了,这才真是由内到外让人退避三舍。”
孟凡一叹气,“行,不说了,这尧山野蛮动物多,免得再招惹什么鬼见愁的东西,雪上加霜!”
他说的咬牙切齿,旭沵忍不住笑了。
不过等回程时,他们还是遇上了孟凡口中的野蛮动物,半成精的羚羊出现在他二人眼前,高大威猛,足让他们仰视才能看清全貌。
孟凡看着眼前怪物,嘴皮子不敢动的暗道“倒霉倒霉,说什么来什么,怎么平时说好事时不见这么灵验!”
不过旭沵倒是开心,猎物自己出现在眼前,少了他寻找的麻烦。
孟凡小声道,“这怪物像是要成精,咱们别多惹它,我数一二三,咱们就跑!一、二……”
他第三个音方一开口,旭沵就风一般的飞上前去,他惊讶于旭沵反应的速度,想赶紧跟上前去,还不及动弹,就见旭沵手起刀落,怪物的一对头角被割了下来。
他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走啊,五师兄!”旭沵的一声呼喊唤醒了他,他醒过神来,二人赶紧的溜走了。
二人各自抱着偌大一个羊角,出现在应山,琼花池盛宴也已经结束。
孟凡看看怀中羊角,仍是有些不可置信,他二人就这么突然的抱了对羊角回来,“旭沵,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怎么就这么带了对羊角回来?”
旭沵看了看孟凡,做了个横劈的手势,“你忘了么,手起刀落。”
旭沵一笑,往前走去,孟凡跟上,“不是,我是说,为什么要砍一对羊角?”
“阿芙要用它做酒杯,心心念念了好长时间不是?阿荼也需要一些,这羚羊来的这么巧,顺手就割了。”
孟凡想了想,“哦”了一声,又凑近了些,笑的不怀好意,“那……你看师兄我与你一同应敌,是不是也出了一份力啊?”
旭沵挑了挑眉。
“你到时就跟小师妹说,这羊角也有我手起刀落的一份儿……行不行?”他拱了下旭沵,双眉挑了两下。
旭沵一笑,“行,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师兄与我共同取角带回,怀中这个,就是师兄得来的了。”
孟凡满意一笑,“果真没有看错你,怪不得你讨小师妹欢心呢,真不枉师兄我平日疼你一场。”
孟凡被林中瘴气熏染的蒙了尘雾的心情在此时终于清朗起来,他嘴角扬起笑容,兴高采烈的抱着羚羊角摇摇摆摆往山内走。
不过孟凡没有想到的是,这羚羊角比别的格外大些,也正说明了这羚羊比别的格外特别些。尧山小少主的坐骑青羚正是此羊。孟凡在孟芙面前邀完功,帮主孟伏的火气紧跟着就烧到了栾云殿。
话一出口,该当只能认了。
孟凡咽了下去,老实领罚。旭沵跟了一句,“此事是我唐突,不关师兄的事。”便被孟伏一句“旭沵,你们几个近来有些过分了,山中弟子已颇有意见,树苗不扶不直,本座也不能轻饶。自去后山领了三百谪仙杖吧。”
孟芙大闹了一场,被孟伏一顿训斥,关在了房内。阿荼摇头,带着做好的草药去到旭沵房外。她不敢进门,更不方便进门,只是听说,旭沵抬回来时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师妹还好?”旭沵道。
“被山主关了禁闭,还挨了一巴掌。”阿荼如实道。
“那……”房内声音小了下去,旭沵心中挂心愧疚,可自己又动弹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做。
“阿芙没事,哭了一会儿已经睡下了,你还是操心自己比较好。”阿荼道,“那尧山的小少主可不是个好言语的人物,听说今早上来了应山,要山主交人出去。”
“我做错事自该承担,我去便是。”旭沵道。
听见屋内像有挣扎起身的声音,阿荼赶紧说道,“你消停一会儿吧,你体格本就羸弱,如今受了三百谪仙杖,再折腾下去,还想不想要性命了。”
“本该我承受的,又有何惧。”
阿荼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听闻此言更是摇头叹气,“山主已妥善处理此事,你不必操心,人也打发回去了。说来这事儿也算得我一份,你取羚羊角也是为全我心意之故,如今你只管好生歇息,外头的事儿一概不必理会,你放心吧,我们会处理好的。”
“五师兄他……”旭沵突然想起。
“五师兄被师父派去东海寻一味奇药,若是七日内可得带回,那角说不定还保得住。”
屋内叹了口气,“小师妹定是要担心坏了,还请替我同她讲一声,我还好,让她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阿荼眉头微微蹙了蹙,心中略有酸涩,“你只知阿芙担心,怎么从来不知我也担心。”她心道。
想起过往种种,她自觉为他沥尽心血,可他从来不知道。他甚至在知道她是同株而生的另一朵花时,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原来如此。”他不关心,也不好奇,他不在乎。
阿荼自嘲一笑,谁说他一定要在乎才好。
门外久久没有回应,旭沵看向门外,阿荼的影子映在门上,纤瘦落寞,他方要开口,便听阿荼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好好休息,你是受伤最严重的人了,这药每日三次,内服含化于口,能清热消炎,记得按时服用。”
阿荼施法将药送入屋内,转身离开了。
旭沵看了眼门外,窗上只剩下竹影婆娑,他没有理会阿荼熬了两天才制成的药丸,心里担心着阿芙,还有远去东海的五师兄,心情并不能平静。
正如旭沵所担心的,孟芙自小受孟伏疼爱,何时被孟伏打过巴掌,刚开始是又惊又气,在屋里哭闹打砸了半晌,后来又只剩下伤心,躺在床上眼角泪水一个劲儿的流,想起父亲从前多么爱她,如今却又对她动手,细细将从小到大十几年的生活细数了一遍,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悲痛。哭了三天三夜,茶饭不食,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
这边旭沵在床上养伤,五师兄被派去东海寻找灵药,孟芙又一场伤心魂不守舍,只留下阿荼心怀担忧,一天一天的数着孟凡回来的日子。
她想,只要五师兄能带回灵药将羚羊角修复,想必此事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又想起尧山小少主那恶霸般的性子,想起听闻的几桩事件,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尧山势大,山主又将独子宠的无法无天,若他真是不依不饶起来,旭沵怕是难逃一劫。
山主又会如何呢?
阿荼思绪杂乱,为排解忧虑,索性化为行动,在房内连翻了三天的医书。只是残角可修,人心难测。阿荼不知道,在这三天中,大师兄孟常终于抓住了机会,火上浇油,趁机烧了一把更大的火。
他心中厌恶旭沵已不是一日两日,自旭沵出现,小师妹对他便冷淡了许多,整日围在旭沵身边,他原本是将跟小师妹的关系处理的很好的,如果不出意外,待孟芙成年之后,姻缘一结,山主之位指日可待,如今情形却是让他辛苦经营面临白费,他怎能甘心。如今机会出现,他又怎能不借机斩草除根,解决了旭沵。
于是他内外发力,对内向山主夸大其词,对外向尧山激化矛盾,并且找人埋伏半路,在孟凡回程路上大下杀手。只要七日一过,再有什么灵丹妙药也无计可施。
他算计的很好,孟凡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出现在山门时,已经七日又两个时辰,阿荼接过灵草,来不及安顿孟凡,便匆匆赶往尧山。
等阿荼回来,已是两日后的傍晚,孟尝在远处看着,见阿荼拖沓着脚步,有气无力的模样,脸上麻木没有半分笑意,便在心里舒了口气,阿荼即便精于医药,却终究不过是个只有百年的小花精,七日已过,她又能如何?
孟凡几人焦急的奔向阿荼,将她围了起来。一声声询问让阿荼头晕目眩,她抬眼看看眼前几人,轰的一声晕了过去。
孟尝已经离开,他安心了。尧山早已放出话,如若坐骑羚羊不能恢复往常,必要长应山将人交出,让旭沵一干人等也尝尝断手削足之痛。
这边阿荼体力不支,现出了原身,变成了一株花,孟凡吓了一跳,又是着急问个结果,一跺脚“哎”了一声,还是当机立断先将阿荼带回了月湖,养在水中。“阿荼啊阿荼,你好歹先跟我说说怎么样了,那怪物的角可修好了没有……”他围着阿荼絮絮念转了几圈,还是一叹气,自己出门打听去了。
阿荼在水中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正值夜半,睁眼瞧见几个伙伴坐在屋前台阶处,半倚半靠,拖着下巴发呆打盹儿。她心里暖了一暖,轻轻一笑跃水而出,孟凡最先发现,看着阿荼一声惊呼,“阿荼,你醒了!”
他起身上前,“没事了吧?”
阿荼摇摇头,脸上还挂着水珠。
孟芙和旭沵此时还睡得香甜,被孟凡这么一声惊醒,也忙起身赶上前来,“阿荼!”
旭沵受伤后身子虚弱,近来更是频频做梦,梦中他总是一朵花,被困在水下,水岸边是那个白衣女子与他聊天解乏,只是水面荡漾,女子的脸总是看不真切,时间长了,他已经分不清记忆中的女子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许就只是他的一场梦境呢?旭沵这么想,不过这次,坐在这个寂静小庭院中,他半梦半醒间,看到的却是他在岸上,女子在水下,他站在水边看水下女子的模样,水像镜面一样,折射出来的更多是他自己的样貌,不过随着水面波动,女子慢慢浮上水面,他看见了女子眉心的红痣,就在女子跃水而出的一刹那,旭沵被孟凡的声音喊醒了。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看清了。
他心中遗憾,只是见阿荼醒来,也顾不得其他,先上前来。
“辛苦你们大家,在这里陪我。”阿荼道。
“嗐,说这个干什么,岂不是太见外了。”孟凡笑道。
“阿荼,此次真是多谢你了。”旭沵道。
阿荼垂眼,轻轻弯了弯嘴角“有惊无险,大家没事便好。”
“夜间寒凉,快别在这里站着了,有什么咱们进屋去说。”孟芙将衣服披在阿荼身上,众人一同进了屋内。
围坐在书桌前,众人这才知道彼时阿荼赶往尧山,已经过了时辰,只是阿荼不以为然的说道“我是荼蘼花精化成人形,开的晚败的自然也晚,我的灵力有延缓的功效。”
孟凡双手一拍,“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一点!”他喜极而笑,“太好了,你没事,旭沵也没事,大家都没事!这总算是能松了这口气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严肃起来,“既然羚羊角已经修复,尧山那伙子人……”
阿荼摇摇头,“没事了,他们气儿也出了,事情也解决了,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呢?”
孟凡这才松弛下来,倚靠在椅子上,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众人一时沉默,有些劫后余生的苍白,不过阿荼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并没有她说的这般轻松。那时她孤身赶往尧山,羚羊角已现枯死之势,她废了半身灵力注入羊角,这才勉强保住。她吐出那口鲜血的时候,尧山少主那般跋扈霸道的人物,眼中也露出一丝肃穆。或是看阿荼太过拼命,尧山少主没有为难于她,手下人本是做好出气的准备,也就此作罢。就让阿荼回去了。
阿荼用手掌擦擦嘴角残血,往外走时听到尧山少主道,“那小子让你来替他,实在叫人看不起了些。”
阿荼微微转身,“此事与他无关,他并不知道。我只为报恩,其他的少主不必多言。”
她转身向外走去,伸手接住洞门外流下的一股细细流水,洗净掌间血迹,全然不顾身后盯向她的目光。
报恩,她脱口而出的话,倒让自己有些疑惑,或许吧,她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孟芙看看众人,她一向乐天派,事情既然解决,便翻了过去,不再值得费心,清脆的声音响起“听说下月关中有奇宝现世,各门派都会汇聚于此,咱们经过这么一桩大事,也算有惊无险,不妨也前去放松放松心情呢?算是庆祝咱们顺利渡劫?”
“咱们方闯了这么大祸,山主怎么会同意呢?况且大师兄他们肯定是要与师父同去的。还能有咱们去么?”孟凡道。
“你傻吧五师兄,若父亲带上我们那便正好,若是不带我们,反正他们都走了,咱们去哪谁又能知道呢?”孟芙道。
孟凡有些犹豫,刚出了这么件事情,他最近实在不敢不守规矩。
看出孟凡犹豫,孟芙只是一拍桌子,“别的先不管,你们就只说到底想不想去嘛?”
众人互相一看,阿荼道“早便听说西洲之地有一九龙镇,往年这个时候最是热闹,在山间生活的久了,倒真想看看大漠戈壁是什么模样。”
孟凡眼睛瞄了瞄阿荼,又看看孟芙,讪讪一笑,道“凑热闹么,我这人最喜欢了。”
“那你呢旭沵?孟芙又看旭沵。
“如果大家都去,我自然也去。只是,咱们还是得个准令,踏踏实实的去才好。”旭沵道。
阿芙想了想,“大家只要都想去就好了,这事儿嘛,包在我身上。”
她可怜巴巴的去到孟伏面前,未语泪先流,那一巴掌打的她本就耿耿于心,哭着哭着当真伤心起来。孟伏心有愧疚,看着眼前女儿心疼的紧,原也是怪他平日太过娇纵于她,既然平日未曾好好管教,突如其来给了她这般惩戒,定然是吓到她了。见孟伏心软,她趁机开口,说想随队伍前去关中。孟伏心中犹豫半晌,只觉女儿大了,也不好总由着她任性胡来,带她见见世面,经历经历事情,或能让她懂事一些,带她下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并不答应旭沵等人前去。孟芙撒娇撒痴半晌,拿着生日换了一个愿望,孟伏无奈,便也答应了,只是让她再三保证他们不去惹事,不许任性,不能闯祸,否则便逐出师门,再不许进山。
孟芙信誓旦旦拍胸应了。
八月初,一行人赶到关中,集会就在三日之后。小镇上,各方队伍已经纷纷赶到,客栈爆满,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热闹非凡。孟芙几人放下行李,向山主打了招呼,便一同前往集市游玩。看着小街上挤挤攘攘,沿街各式商品琳琅满目,路上常见各队之间互相招呼寒暄,几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场面,内心新奇,逛了还不及一半,吃的喝的玩的已买了一堆。
旭沵在街边一商品小摊前停住了脚步,一边看着地上铺陈的物什,一边等着后面几人跟上前来。孟芙太过高兴,以往她偷跑下山,总是要算计着时间考虑诸多,何曾像如今这般心无束缚又与友同行,走走停停,巴不得每个摊位都要去瞧上一瞧。
旭沵一向淡淡的,他开心,心情也不像孟芙那般如此外显。小摊上的商品有些陈旧,摊主说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童叟无欺,顺着摊主的介绍去看地上的物件,杯瓶碗碟,玉石钗梳,乐器古籍包罗万象,眼睛瞥到最左侧的一个官帽,旭沵忍不住笑了笑。
摊主见状,开口道,“你别看我摊位小,东西可没有假的,这帽子可是百年前某县县令的官帽,你瞧这帽上的两枚绿翡翠,多干净,寻常哪能见到这种货色。”
旭沵点头笑了笑,“店家把这些贵重物件摊放在这里,不怕被人拾了去?”
“小兄弟,我既然敢放,就不怕人偷。”摊主大拇指往后一指,身后有彪形大汉若干人,随后换了个姿势,道“我呢,也不瞒你,说到底这些东西也分个名贵和不名贵之说,有些顶好的,也不是在这儿能见了的。”他说完,又恢复一种悠闲安静的姿势,继续看着摊前。
旭沵轻吸了口气,他觉得有些闷沉沉的喘不动气,突然被人从右侧挤了下身子,他转头,孟芙已从后面过来,靠在他身上轻挽着他的胳膊,“看什么呢?都是些旧物件了。”孟芙歪头向地上看去。
“随便看看罢了。”旭沵道。
孟芙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笑道“你的眉头怎么还看皱了呢?”说着用手指抚了抚旭沵眉心。她心情自是雀跃,只觉得旭沵好玩,想与旁人说道,但转头一看身侧,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阿荼也一脸沉重,她吓了一跳,“怎么了阿荼?你怎么也……看起来这么……”她说罢赶紧看向孟凡,孟凡倒是没什么,脸上傻乐呵着。
她看了看地上物件,觉得怕不是有什么邪气,拉着旭沵赶紧向前走了“走走走,咱们还是去别的地儿逛逛吧。”她回头喊着二人。
孟凡拉了拉阿荼,往前跟了上去。
阿荼没有跟上前去,她看着眼前一把玉梳深呼了口气,不知怎么,内心涌出一阵悲伤,仿佛要把她淹没,她牙关颤栗了一下,指向那把梳子,“那个……”
摊主道“来一把?”他伸手比了个三。
阿荼没有看明白,摊主开口道“三十两。”
阿荼咬了咬嘴唇,将钱袋打开,里面将将二十五两,她犹豫片刻方要开口说话,被人一拉胳膊向前拽去。
“快阿荼!前面有卖烟花的,咱们晚上找地儿玩儿去!”孟凡拉着阿荼边跑边道。
阿荼就这么被拉走了,她没有来的及与摊主讲价,也不知道是否能有可能将玉梳买下,不过总归是没有得到。或许这样也好,毕竟,她当时看到玉梳的心情,也实在难以用些好的词汇来形容那些感受,只是被莫名的触动了一下……这样也好,大概是注定的,她想道。
只是心里的感觉迟迟没有散去,阿芙看阿荼拿着烟花坐在地上闷闷不乐,走过来碰了碰她,“怎么了?那小摊上的东西不会真有什么邪气吧,你今天可真不对劲儿!我都要开心死了,你怎么没点反应,快来一起玩儿吧!”她拉着阿荼起身。
阿荼摇了摇脑袋,是啊,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她笑了笑,上前加入人群,何必虚妄,眼前才是真实。
第二日,几人上街游逛,走到人群聚集处,原是有人摆擂台比武,站在外圈看了一会,见拿出的奖品是一枚碧玉扳指,造的晶莹剔透,阳光下犹有紫光萦绕。
孟芙一眼便相中,跃跃欲试上台想要将扳指拿下送给孟伏。几招下来,很快落败,内心不甘便又招呼其他人上台助阵,旭沵见状,率先接替上台。
孟凡在台下自言自语“好好好,这英雄救美的风头又让这小子抢去了,他旧伤未愈,还想在这事儿上逞强,能行吗?”
“不妨咱们上前站些,若有事情也好及时帮忙。”阿荼道。
孟凡点头,“也好,他们也站了好几个人在后头呢,咱们也别吃亏。”
他二人从侧方上台,站孟芙身边一同观战。
擂台上,两个身影打得不易乐乎,对方块头大力气足,旭沵身形灵活飘逸敏捷,看下来竟是谁也占不了上风。不过旭沵还是主动进攻了,但是他力气对比起来实在太小,一脚踢出,没有伤害效果,反倒被对面块头抓住脚踝在空中甩了好几个圈。
方才缠斗的太久,大块头心里已很不高兴,此番一旦抓住旭沵,对待旭沵便多了些戏耍愚弄,右手换着左手抡,将旭沵玩弄与股掌之间。
底下有人在喝彩,孟芙心中一气,“喂!比赛就比赛,做什么羞辱人!”
“你们一起。”大块头操着蹩脚的口音,头一昂,鼻孔哼出两团不屑的气,“小中原人。”
孟芙眼睛一瞪,心中更气了几分,孟凡阿荼见状也有不忿,一齐上前动起手来。
却巧孟常等人游逛到此,见台上人打得火热,突然心生一计,他原对几人一同跟来十分不满,不过现在突然发现,这倒是一个能借机除去他们的好机会。人多杂乱,实在是太方便隐身在后行此快事了。
他嘴角一笑,隐入人群,拿出刚得来的毒蛊。念口诀一送,直往旭沵身上爬去。
阿芙轻一落地,不巧正踩中毒蛊,孟常咬了咬牙,想起上次也是阿荼坏他好事,心中烦厌,随便她也死了好了。想罢,又从怀中掏出小瓶,往毒蛊罐中加了点料。
这毒,他轻易可不用,无色无味亦没有症状,只待中毒七日之后,腐蚀到心脉,不出一刻钟,也便心脏永停。
蛊虫咬上旭沵耳后,他吃痛一顿,孟芙问道“怎么了?”
他摸向耳后,掐下一个小虫,阿荼等人转身来看,“是蛊虫。”孟凡在南部林区游历,见过那通体油亮黑金的小虫。
“是他们弄的吗?”孟芙小声问道。
“没见对面出手。”孟凡道。
阿荼指向地上“还有一只。”
几人退了一退。
大块头见几人窃窃私语,不耐烦道“小中原人,密谋什么呢?速战速决吧。”
孟芙看了看大块头,道,“我们还有事,今日就到此吧!”
说罢,转身与几人离开了。大块头向台下一展双臂,转而寻找其他的挑战者。
几人飞速赶回住处,回了房内,阿荼把上旭沵手脉,又看伤口,问旭沵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旭沵只道“只耳后十分疼痛,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又让其他人检查自己,看有没有不明伤口。好在众人皆无事,也便舒一口气。
今日他们是不再出去了,晚上各门派于聚瑞园齐聚宴会,再加上毒蛊一事让人心有余悸,也不想再多生事端,毕竟人太多了,谁又知道蛊虫是无意散落还是有意针对,无从查证的事情,只是没有严重后果,便也罢了。
夜幕沉下,灯火点亮时,聚瑞院内各家门派便已经就坐,随着烟火绽放,主理人讲话后晚宴便正式开始。
孟常作为大师兄,紧邻着孟伏而座,席间各种应酬往来,也是一点不落。孟凡几人则是专心在席上吃的好不乐乎,只间歇性的瞧瞧孟常,道一句“大师兄这一晚上,饭没吃几口,笑倒是没停下,我看的脸颊都累了。”
孟芙道“他乐得做这些,哎,你们吃好了没有,我瞧那烟火棒还剩许多,不如咱们先撤。”
孟凡点头,“好啊好啊,这展开的正热烈,料是也没人注意咱们。”
旭沵和阿荼相视一眼,也纷纷点了点头,几人便悄悄溜走,寻烟火棒去了。
他们找了个清净地方,穿过两道门,来到后院。此处与席面离得不远,席间的烛光与热闹还能听得清楚。
他们放着烟火棒,讨论着各家门派,孟芙最烦他们酒色财气的样子,“那些个壮汉,喝些酒便不知道怎样了,吵闹的很。”
“你不是也喜欢喝的醉醺醺的?”阿荼笑。
“那哪能一样,咱们几个少男少女便是喝的醉了些也是文雅的,微醺怡情嘛。”孟芙道。
“壮士有壮士的豪迈嘛。”孟凡道。
他话刚说完,便听有人还着他的名字由远及近。
“孟凡!”孟常的声音顺着月洞门传来。不多时一个身影从门边出现,“你到这躲什么清净,还不去照看着些!”
说罢转眼又看见孟芙旭沵,“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今日可由不得你们胡闹,还不快回去!”他虽不喜见他二人在一起,但是与各门派的来往显然在此时比讨好孟芙要更重要些,他没好气的丢下这么一句话,拉着孟凡走了。
孟芙险些翻了个白眼,阿荼道,“回去么?”
“我不回去。”孟芙也没什么好气,赌气似的又拿了几只烟火棒放了起来。
阿荼笑笑“罢了,我再去拿些烟火棒。”
“还有大的烟火没,也拿些来!”孟芙扭头说道。
阿荼应了。
站在池塘边,孟芙手中烟火闪着明黄色的光,一簇一簇的出现又消失。直到燃得尽了,最后一点变成香灰一般缱绻起来。她顺手往旁边一扔,停了几秒,转头看向门处,“阿荼怎么还不回来。”
她兴致被扰,有几分不快,想着怎么以前没觉得大师兄如此烦人,她那时还爱与他一处玩来着。
她起身拍拍手,拉着旭沵的一点袖口,百无聊赖又有几分不耐烦的等着阿荼,看看这里,望望那边。不安分的在小石板上跳来跳去。
旭沵怕她摔下池塘,只得伸手虚护着,却不想,孟芙还是一脚踩滑,险些扑进池塘。
他一把拉住了,有几分嗔怪“好了,险些摔进去吧。”
孟芙显然不当回事,摇着脑袋仰头看着旭沵,脸上尽是没所谓的俏皮。笑着笑着停了下来,看着旭沵眨眨眼睛,突的冒出一句“旭沵,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甜甜笑着。
旭沵本被她盯的有几分无措,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还不及有什么反应,嘴巴便被孟芙覆盖上来。
触感软软的,又温热。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孟芙后退,拉起他的手向他眨闪着圆圆的眼睛,略显尴尬的笑了一笑。
孟芙眼里只见他好看的脸上露出笑容,拉着他开心的跳起来。
远处黑暗中,抱着一箱子烟花正过来的阿荼看着月光下池塘边一对好看的身影亲吻跳跃,止住了脚步,她站在原地,无法再向前一步,漫天绽放的烟花又照亮二人。
多好的一对璧人啊。阿荼抿了抿嘴唇,放下怀中抱着的烟花,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下午,关中大会正式开始,应山一派出场在后,于是众人便先于台下观战。昨日一番表白,孟芙旭沵二人愈发亲近了不少,孟芙总是挽着旭沵的胳膊,与他靠在一处。
阿荼则是木然的站在二人身后,就这么无滋无味的看了两天比武,直到下午旭沵上场。
很奇怪,孟伏破天荒的让旭沵这个资历最浅的弟子上场了,旭沵功法不足,只好在策略讲究,倒也是勉强胜了一场,只不那么让众人心服罢了。
不过孟芙倒并不在意,旭沵一下场,便小跑迎了过去,拉着他满是开心骄傲。
孟伏将这情状尽收眼底,他看得出他这女儿对旭沵的感情有些不一般,让他上场,也是想借着比武对其心性人品考察一番。这么看来,他行事沉稳,脑筋灵活,虽有计谋却并不阴险,也算的上是个坦荡君子,功法虽不足也是因着先天身弱的缘故,再加上修行时间尚短,若是好好教导一番,未尝不是个宜选的好人才。孟伏这么想罢,暗暗点了点头。
旭沵小胜,出了一身的汗,孟芙拿帕子擦拭他额头,问道“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先回住处,换身衣裳再来?”
“后面还有咱们的场么?”旭沵问道。
“有的,不过今天不一定能排的上,还有三家要比,咱们回去再过来,也是来的及的。”孟芙道。
旭沵点了点头,二人转身挤出人群。
走了没两步,孟芙便被人一把拉住,转头就见孟常皱着眉头不满道,“你们要去哪里,不过才赢了一场,尾巴便翘了,师门众人皆在此处,你们倒好离开么!”
“他都湿透了,我们去换身衣裳再来怎么了?”孟芙道。
“你们?”孟常冷道,扫了二人一眼,严厉起来“男女有别,他换衣裳,你跟着去做什么?师父同意带上你们,是因历练学习之故,小师妹还是安心呆在此处,不要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教诲。”
孟芙气的脸鼓鼓的,欲要开口,被旭沵拦了下来,他拍拍孟芙说的温柔,“无妨,我很快回来,就不要跟我回去了。”
这边孟常握着孟芙胳膊的手丝毫不减力气,孟芙咬了咬牙,深呼了一口气,一把抽出胳膊,抱起了双臂,她冷冰冰的看向台上,心里又把这个无处不在的大师兄骂了一番。
阿荼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她现在心里淡淡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平静。从前,旭沵出现之前,她也是淡淡的,浑然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万事万物也不能真正扰乱她心境,现在,她又恢复了一种淡,或许有些不同,又或者没什么不同。总归是,淡了下来。
她眉间微蹙,十分轻微的叹了口气。
旭沵离开,越往外走,人群越少,不过还是有零散的行人不看比赛,而是游逛集市,走着走着又看到那日的古物摊,摊主也看见了他。
他驻足,又在摊前扫视一圈,那日的官帽已经没有了。
摊主道,“怎么样小兄弟,总是看,喜欢哪个便痛快拿下就好了。”
旭沵道,“您这又到东边儿摆摊了。”
“换换地方嘛。又没什么好固定的。”摊主道。
摊主又道,“你那日看中的官帽可被人看中带走,晚一步便错过啊。”
旭沵笑笑,不语。
“那日与你同行的姑娘倒是看中这把玉梳,没来得及买匆匆走了。”摊主伸手指了指,又问“怎么样,给她带回去?”
“同行的姑娘?老板好记性。”旭沵道。
摊主笑笑,“俊男美女,难不记得哦。”
旭沵点头,“好吧,官帽虽失,玉梳仍在,成全一个是一个。”
摊主笑笑,“三十两。”
旭沵给了钱,将玉梳揣入怀中,摊主道,“三十两值得哎,这物件也讲究一个缘分不是。”
旭沵一笑,离开了。
回去简单冲洗,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恰有小厮来房门送信,说是今日比武结束,琼山一派于三清阁宴席,邀了几个关系好的门派,孟芙跟着山主先行过去,让旭沵整理好了去三清阁找她们。
旭沵见信,便锁了房门要走,锁芯转了一圈,又转回去,进门揣了些东西在怀里,这才锁门前去。
走到月洞门处,经过后园墙边一片小竹林时,他突觉心口不适,一阵闷痛之后晕了过去。正值晚饭时分,驿站休息处少有人来,大家或是三两门派见面聚餐,或是去驿站饭馆一齐吃饭,直至阿荼心不在焉从房内出来,也准备前往三清阁。
她本就兴致不高,孟芙和孟凡被大师兄看的紧,旭沵走后也只看了小会,便趁着路上行人少的时候,回来躲了会清净。
此番出门她恰好绕路而行,从竹园长廊穿来,远远瞧着地上躺着一人,近处瞧了见是旭沵,不免惊了一跳,忙上前来。寻着近处的长石凳将旭沵扶起,又诊断一番,见他面色如常,脉搏平稳,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她试探着输出一丝气息传给旭沵,却是狠狠被挡了回来,阿荼眉头渐渐皱起,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她仔细排查,想起那日比试时旭沵耳后被咬,又去查看伤口,指尖轻轻放上,顺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缓缓移到旭沵胸腔,她向内输送灵力,灵力却像被旭沵主动吸走一般,她甚至感觉不到旭沵五脏六腑的存在,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贪婪的蚕食着他的身体,旭沵体内愈发的空洞起来。
她恍然明悟那日的蛊虫竟是七日杀,旭沵今日比试让气血运行的快,想必加剧了蛊虫的运动。
她得喂饱它,才能让它安静下来将它取出。
阿荼再次向旭沵输入灵力,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漫长的仿佛像过了一世,蛊虫终于渐渐安稳,在蛊虫撑得满满当当的时候,阿荼闪电般的伸出手指,迅速破开旭沵胸膛将它捏了出来。
旭沵胸前留下一寸短小的伤口,阿荼敷药上去,将他衣服系好。
额角已经满是虚汗,阿荼坐在长凳处缓了缓心神,起身时看到地上掉落的梳子,怔了一怔,是那把莲花纹玉梳。她心脏一痛,有些失神,内心突然间的莫名的更与旭沵产生了几分深重连接,情绪漫了上来,她看着躺椅上的那个人,一瞬间在想: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会如此……
她内心悲伤弥漫,又看了眼旭沵,将玉梳放入他怀中,起身欲走。
起身时余光却瞧见竹影后立了个人形,她猛地转头,定睛一看,竟是尧山小少主正淡漠地看着她。
那眼神大有些冷眼旁观的观察感,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但又有几分向前的压迫感。也不知阿荼是被那冷眼看的有些发颤,还是虚脱至极立不住身,她身体不自觉缩了一缩。
阿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他还在看着她又是个什么意思。
“你……”阿荼开口。
“我真不明白,他知道你如此待他么?”尧山小少主突然开口,打断了阿荼,虽然阿荼也没想好说些什么。
“不关少主的事,我只为……”阿荼又没说完。
“只为报恩。”他再一次接口,并伴随着一丝冷笑。
阿荼看他脸上有着轻蔑不屑,眼神也冷了下来,只道“这与少主无关,少主不必多言。”
尧山小少主冷哼一声,评价道“蠢女人”,说罢转身离开了。
阿荼无奈叹了口气,她要先回房中休息一下,三清阁的宴会是去不了了。旭沵现已无事,她也不打算再多做什么,径直回了房中。
旭沵睡到近乎半夜,是被孟凡摇醒的。
“你怎么睡在这了?三清阁的宴会不去,在这院子里睡什么觉呢?”孟凡道。
旭沵坐起身来,有些茫然,他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孟凡见他有些反常,问道“你怎么了?”
旭沵想了想,只记得方才胸口处一阵闷痛,接着……那时天还是亮的。
他摇摇头“没事,大概太累了。”
“走吧,回屋吧。你可不知道,今天这饭吃的可真是有点憋屈,你没去也好……”孟凡拉着旭沵进了房间,又给他讲起晚上琼山一派的鸿门宴。
阿荼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近乎耗废自己的救了旭沵,谁也不知道,除了尧山的小少主。
在关中集会结束之后,孟芙也依着众人之前的计划,向孟伏请求去西洲游玩。好在这次集会应山一派取得的名次不错,众人都心情大好,孟伏便也爽快应了。
于是一行人改道北上,往西洲前去。
三日之后,到达九龙镇,正赶上这里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当地民众会在这一天放花灯、喝果酒、登塔祈福赏月。众人也融入当地,换上本地服侍,热热闹闹的前往九龙塔。
晚膳过后,孟伏定下集合时间,便允许大家随意行动游逛了,他与夫人二人一同离开,倒引得弟子们一阵起哄笑声。孟芙几人也相约离开,在市集上游逛一圈,买了花灯放过之后,便趁着明月当头,往塔处走去。
九龙塔只有五层,是用黄土筑成的四方土塔,台阶旋转而上,每层都有一个窗口,外表虽然看起来质朴无奇,但在九龙镇却是标志性的存在,实属用黄土筑成的第一高楼,况且它存在若干年不倒,风吹雨淋却愈发坚固,实在让人惊奇。当地传说,是九龙潭干涸后,潭内的九龙无处栖身,便化成塔上九个龙角居于此处,这里才得如此护佑,因而便有了九龙塔的名字。
塔内外灯火通明,远远便看着光亮,临近塔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因着只有一条通道,登塔的人与下塔的人挤在一处,几人走到第二层便已用去近一炷香的时间。阿荼站在二层的平台处喘了口气,看着前面孟凡兴头极高的往上挤。
人群静止不动,孟凡还在踮着脚往前张望,时不时转过头来跟大家说九龙塔的由来。旭沵和孟芙则牵着手仰头回应孟凡。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等待着队伍移动。
“这月亮看的可真不容易啊!”孟凡转头叹道。
阿荼抬头看向孟凡,不经意间视线越过众人,竟穿过明堂堂的塔内灯光,从三层窗口幕布般的如墨夜色中看到了一轮皎洁明月,丝毫不显暗淡。她惊喜对着前面三人道“你们瞧,这月亮也能看的到。”
孟凡离的远,正垫着脚往前张望,旭沵孟芙拉着手在说着什么,也没有理会阿荼的讲话,阿荼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声中。
她有些落寞又释然的轻轻一笑,好像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如此,她本就是外来客,孟芙没有出现之前,她不过是长应山上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小小花精,似客非客,两不相干,如今不过是大家各有归属,她又恢复了原样,疏离的存在其中,安放在那个位置都找不到缘由,徒增尴尬。
她转身四处看看,大概是时间晚了,身后的人群竟不那么密集,零零散散的。待身边下行之人开始行动,整个队伍才慢慢疏散开来。
前后两幅天地,仿佛不曾拥挤。
大家松散下来,慢慢享受登塔的乐趣。
只是阿荼再也跟不上脚步,她的生命已到尽头,她能感觉到体内最后一点力气已经消失,那根弦毫无征兆的绷断了。月前她为救羚羊耗费半身灵力,不待身体痊愈,却又为旭沵耗费修为,她知道她损耗极重,只是不曾想到,生命存续与否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她原以为慢慢修养便是,却不曾想,半点由不得自己。
她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有东西从身体抽出,那是她已经开始四散的灵识。
人群有声讶然躁动,引起了旭沵几人回头,孟凡眼睛睁得很大,他看着阿荼浮在半空,却是变了个模样,禁不得惊呼一声“阿荼……”
阿荼垂眼间看见自己右手露出蜿蜒伤疤,那是林中荆棘生长时在她根茎上留下的痕迹,她知道随着灵力四散,孟芙的术法已经无法在她身上作用,她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她也看到了的旭沵眼中露出的不可置信。
只是太晚了,旭沵认出了阿荼,他认出了阿荼才是那个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的模糊身影,是那个梦中差点相见的水下女子。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涌上一股暖流,他奋力扑向阿荼,将她从半空拉下,他抱阿荼在怀里,坠于地上。
“是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旭沵颤声。
早告诉他什么,阿荼怎能知道她在他心中魂牵梦绕。旭沵又怎能不知道,他与孟芙郎情妾意的模样,与对阿荼的冷淡态度反差的极大。
阿荼疑惑皱了皱眉,虽不明白,见旭沵如此,却也挤出了个虚弱笑容。她来不及开口问些什么,身体就化作了星星点点,消散在空中。
一声沉痛嘶吼,旭沵抱着阿荼的衣服,匍匐在地,止不住心中痛苦与悔恨。
孟芙看着一切,震惊又茫然,她不懂阿荼为何突然消失,也不懂旭沵怎会如此崩溃。
塔内人群静默伫立,看着一切,只看到痴男怨女,有缘无分。
塔外屋脊之上,尧山小少主于黑暗中看着一切,默默伸手将空中灵尘聚于一处,大手一挥,随意送往了某处连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身边人小声道“少主,您管他们做什么?何必费这个力气。”
“老子今儿心情好,权当做好事儿不留名了。”小少主起身拍了拍手,“行了,走吧。”
说罢又从窗口中,看了眼塔内景象,不屑冷道“蠢人。”这才起身离开。
飞行在漆黑夜空中,尧山小少主突然停住,欲往回返,转身移了两步又一思索,复又转身,手下稳住差点两次要撞上去的身形,问道“怎么了少主?”
小少主一摸脑袋,有几分懊悔,却又摆摆手,“没事,走吧。”
早知道,他别那么随手一挥呢。他心道。
阿荼事件之后,旭沵萎靡不振,小少主听说之后,却又是不知道那根弦搭错了,跑到应山告诉旭沵,阿荼的精魄被他聚起丢在了不知某处的地方,若他有心,天南海北的能否找到,就看他的缘分了。
说罢又一阵风飞回了尧山。
连他都觉得,自己简直热心的不像话,跟他以往风格相差巨大。
小少主离开之后,不多久旭沵便向山主请辞,离开了应山。
面对阿荼的消失,旭沵的离去,孟芙原有些无措困惑,大哭几日,难受了一段时间,却也不再理会旭沵,慢慢忘记了此事,大概就当她年少时做的一场梦吧。
山中又恢复了以往,孟芙还是那个缠着大师兄玩闹的小师妹,一切又是原样,日复一日。
无人再知旭沵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