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荼蘼花事了
阿妤在山中已经生活了半月,她初来时,山中精怪对她甚是好奇,因为天虞山从来没有凡人到过,更何况山主与檀明东启齐齐陪同,自然引起大家的兴趣,因此也寻着机会去找阿妤打探一下情况,倒也显得十分热情。只是后来阿妤住了下来,大家又不甚乐意,谁都不会觉得,凡人能够跟他们在一起学习、生活。半月以来,大家对阿妤理也不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阿妤心里虽有些失落,只是比起村民们对她的恐惧与咒骂,这样的疏远反倒让她不那么不安。她依旧沉静、乐观、努力。她也只是想求一方安心生活的地方。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四月的天虞山,桃樱绽放,随风而落,在东启与檀明的设计之下,古朴精致的学堂与外面疏阔浪漫的休息处,集了天地美学之大成。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学堂长廊外的桃树下,阿妤轻轻翻着人间的诗集,读到最后一句轻轻笑了,她自是觉得这诗写的好极了。俯身倒了一杯茶水,想到不管是金钱权势还是花酒闲情并没有高雅庸俗之分,人还是要尽量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必因当下众人追逐之事扰乱自己所想,享受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也要坦然未选择的失去,都是一样要真诚而热烈的生活着。
阿妤这么想着,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她转头看去,见是几个男仙恶作剧将阿丑从长廊推了下去。几个人捂着嘴巴笑嘻嘻,一边转头看阿丑,一边向后逃走了。
阿妤起身将阿丑扶到红木矮桌对面的方形小坐垫上,看她揉着脚腕眉头微蹙,便道“把鞋袜褪下看看伤势吧。”
阿丑并不理她,旁若无人的继续揉着脚腕。说来阿丑也是天虞山土生土长的萆荔精,长相虽算不得好看却也并不丑陋,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性格寡淡孤僻的缘故,好些小精怪都爱欺负她,而她也并不反抗,只是嘴唇紧闭的默默从众人面前离开。阿妤问道“为什么要任由他们欺负你呢?”
“他们想欺负便欺负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丑语气显得不耐烦,似乎再为这些欺负她的精怪说话。
阿妤看着阿丑,语气轻柔“你好像在替他们说话。”
阿丑起身,冷冷看了阿妤一眼“这世间的恶,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阿丑一瘸一拐离开,阿妤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起诗集回了房中。其实山中的精怪在开始时也有恶搞过阿妤,只是都让她避开了,或许是觉得阿妤聪慧也并不像阿丑那般忍气吞声,精怪们慢慢也就不去欺负阿妤,只是疏远她。然而让众精怪真正改观的,还要从一周后的阵法课说起。
天虞山学堂的日常由一位女学究负责,她为人刻板严肃又性情古怪,甚至连山主也会让她几分薄面,因此学堂的精怪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有什么造次之举,如今山内新开阵法课,理论性的东西繁杂无趣,山内无人愿意应承这份差事,于是任务自然而然便落到了这位统管学堂日常的女学究头上。面对女学究总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脾气,学生们只敢在心中叫苦连天,悄声咒骂。
众人听师兄姐们讲,这位女学究年轻时虽然常端着一副冷傲气派,却也并不是现在这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秉性。那时她与身边同级的人虽然相处并无不和却也算不得融洽,不过她本领学的好,做事总是出类拔萃高出旁人不少,虽不去张扬,但这出色的本事也让老山主不由得注意夸赞,因此倒也堵住了背后议论女学究为人处世的悠悠之口,大家显然有些不敢惹她的意味。只是后来有一天,女学究喜欢上了上山的一位仙人,一向高傲的她少见的放低了身段大胆的向仙人表达心意,她毫不隐瞒的心意在天虞山掀起了一阵八卦之风,众人都深感惊奇。可是仙人无意于她,在女学究追求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与隔壁仙山的一位女仙喜结连理双宿双飞去了。这婚事结的略显仓促与低调,众人甚至都未曾见过婚礼的操办。况且仙人此前并未与女仙露出过什么端倪,众人皆暗自议论,讲到是其实仙人并未与女仙在一起,这事不过是仙人所想出来的躲避女学究的法子,而仙人也只是去了另一处地方避世而已。当然也有人讲,仙人嫌弃女学究出身低微,不过是山上自行修炼而成的一块顽石,而女仙却的的确确与天庭上仙有着实实在在的血缘。
女学究说到底也不明白仙人的状况,她一向高傲自视完美,毕竟她一步一步实打实的靠自己走来,心里有着十足的底气。可是面对爱情,她甘愿放下骄傲与自尊的结果却是被她一向看不起的群众所嘲笑了。女学究难以接受,面对情场的打击与众人的议论,女学究一度闭门不出,荒凉度日,她总觉得,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看好戏的嘲弄,她实在是没有勇气接受这一点。这一场情愫初生求爱未果给女学究带来了深重的打击,她开始回避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脾气也愈发的古怪起来。她无缘无故的心情烦闷总是最终坐落在学生们身上才得以消遣,她也感受到,自己似乎有些病态的享受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胆怯。
“只有强者才能痛快的生活。”她坐在神庙前的石桌旁,看着学生们排队交上来的作业,对着其中一个点评道“你看看你们,这些阵法图没一个能看的,我不教给你们,自己就不能动脑筋了吗?真不知道脑子长来是做什么用的。”
她粗暴的将图纸向旁侧一扔,接过阿丑递来的图纸,看了一眼,眉头深蹙,见是阿丑,更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没用。”然后一挥手,将阿丑赶到一边。
前边已经检查完的学生们正瘪着嘴巴小声嘟囔“明明只有一下午的时间,书本都来不及看,她从来没有讲过,我们怎么能凭空造出张阵法图嘛……”
“这么不可理喻,真怪不得曾经被人家抛弃哩,那个被她看上的仙人该有多惨啊,还好我入不了她法眼,这么一想倒也算老天垂怜我了。”
“可学究年龄也不过人间三十几岁的模样,听阿妈讲,人到了一个年龄脾气就会暴躁,或许学究的年龄比旁人早到了些,咱们还是体谅着吧。”
几个小树精小声吐槽的起劲,却突然听得“砰”一声大响,吓的众人止住了议论。齐齐看向学究,只见她拿着阿妤的图纸,一只手拍在桌上,脸上带着不屑的笑意“我生平最讨厌耍小聪明的人,你以为自己很厉害是么?”
阿妤看着学究,顿了片刻,淡淡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要求的是将湖如阵的布阵规则及背后理论写出来,你画这些是做什么?山内众多学子,偏你要特立独行引人注意,还是你觉得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这些狡诈的心思?”
“柳生学究,不知道您说的狡诈心思是指什么。”
“我知道,你与上山的几位仙人有些渊源,但我要告诉你,不要以为攀上了贵人就能多生妄念。你虽有几分姿色,却也不要太过自信。”柳生看着阿妤。
“我想您误会了,我将湖如阵的布阵规则做成图纸样式,只是感觉这样简洁明了,至于背后的理论,学生愚钝不能参悟许多,寥寥数语不能让学究满意,却也不是存了学究所说的心思。”阿妤如是说道,她神情坦然不卑不亢,倒让众人齐齐吸了口冷气,心里皆发出吃惊暗叹。
柳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向阿妤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阿妤并不畏缩,两人一时相顾无言。神庙前,凡间众人所供香火在神树上燃的旺盛,缕缕细烟绕着圈盘旋上升然后蔓延在空中,散发出令人安静的木之香气。若视线向后快速后退,便能将众人百像收入画卷,可见得画面停滞,只留一丝烟气静静的散。几个小树精禁不得抿起了嘴巴,死死盯着柳生看她要作何反应。
没人敢说话。
甚至连阿丑都禁不得关注起事情的发展。
柳生突然笑了起来,起身广袖一挥,将桌椅收起。带着一种笑意,“好啊。今天的课便上到这里,课后大家还是要继续完善今日的课业,至于今天的课业,完成最差的两个人还是要接受惩罚的。阿丑阿妤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阿妤被带到香火树下,跟阿丑一人一边站在那里。
柳生道“服气吗?等你们站到我的位子上,自然有不服气的资格。而在这之前,最好夹起尾巴,谦逊忍耐一些,否则只能是自讨苦吃。在这里站够两个时辰,自可回去。”
树上燃尽的香火所化的灰烬簌簌落了下来,落在阿妤手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阿妤揉了揉香灰所落的地方,接着头上脸上也迎来点点疼痛。
阿妤便将手中图纸盖在头上,被柳生粗暴的呵了一句“不准把纸放到头上。”
转头去看阿丑,只见她攥着拳头默默忍受着香灰的掉落,脸上的肌肉因忍受灼热而紧实蹙起,被烫的皮肤慢慢由红色斑点变成了疤痕。阿妤眉头皱了起来,将手中图纸从头上愤愤移开,迈步走出了树下。
柳生此时正背对着身子,自得于即便有人言语上逞强却终究无法违抗自己的权威,听得背后声音,转身见阿妤时的神情显然有些错愕。
“你做什么?”柳生道。
“学究,恕我不能认同您的做法,也不能心甘情愿接受处罚。”阿妤道。
柳生怒而反笑,眼神露出一丝威胁“你在质疑我?”
“我听阿爹讲过这样一句话: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您身为老师不行教导之职,反而将自身怒气借故施加于学生身上,所行惩罚也无助于课业,而是伤害他人身体。您既不传授知识也不解答学生困惑,若是仅凭个人参悟,可众人天赋各有不同,愚钝者也该有努力的机会,您又怎可以一言断定他人?柳生学究,在您眼里我们愚笨、无用、狡诈……可这些又何尝不是您的高傲、狭隘与偏执?您的一颗心脆弱极了,所以才会这么极端的去武装自己,所以才会不顾念他人自以为是的痛快。柳生学究,您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强者吗?”阿妤扔下这么一问,攥着图纸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下柳生目光涣散神情怔忪。
阿丑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转身看柳生有些失神的向前走去,一时忘了自己还在树下,直到脸颊又被香灰落上,才吃痛的退却两步,离开了树下。
一时间,阿妤在天虞山名声大噪,她怒问柳生的事迹甚至传到了上山的几位仙人耳中,山中精怪无不对阿妤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是仍不敢与她亲近,毕竟大家都认为,柳生一定不会放过阿妤,没得将自己平白牵连进去。檀明听到此事时正在东启房内下棋,听汇报的小仙将学堂近来发生之事汇报完毕,心中不免升起一丝不快。倒是东启哈哈大笑之声打断了檀明心里的猜度。
听东启问道“檀明,想什么呢?”
檀明摇了摇头。
东启又笑“想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倒是个厉害人物,有意思,有意思,不知道柳生怎么样了……下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报。”东启让汇报小仙退下,夹起一枚黑子,托着下巴继续想棋。
檀明盯着棋盘若有所思,他原是觉得阿妤心性单纯与别不同,现如今却不免猜测,或许她一开始无偿随他回来,就是存着些别的心思,毕竟天虞仙山,是凡人求而不得之所在,而她如今的表现确是出乎他意料的胆大无谓。檀明摇了摇头,止住自己的猜测,他也只是稍稍那么一想。他并非是那喜好阴谋揣测之人,或许是先前对阿妤带了些另眼高看,现今才会容易生出这番落差。自己可真是有些没道理了,檀明这么想着,听东启唤自己落子,方将手里的白子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