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荼蘼花事了

柳生自三十年前闭关锁门，现如今是第二次将自己锁起来了。自上次阵法课后，学堂众人已经有一周没有见到柳生学究了。有人悄悄扒了个门缝，却只听里面静悄悄一片，什么异常动静也没有。只是在第八天上午，阿妤去了柳生房内，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第二天柳生的房门便打了开来，而柳生也似变了个人，变的性情有些和善稳定，简直让众人不敢相信。只道“柳生学究房内莫不是有些什么仙法，让人有回炉重造之效果。”

柳生学究的改变是天虞山的一件奇事，尽管大家还需要时间适应，不过总归是很乐意柳生对他们好一些的。大家好奇阿妤跟柳生发生了什么，去问阿妤，却也只是三言两语之后被她不着声色的将话题转移开来，只是说“柳生学究不过是将心中之事解开了放下了。”

柳生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一张脸，不知不觉，眼角竟爬上了细纹“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这些年，她心里的恐惧和狰狞让面目沧桑可怖，她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不满，总是觉得不够喜欢，可现在，退去那层伤人伤己由自己亲手打造的恶面孔，沧桑也变的祥和，当眼神柔和起来，当放下心中的偏执，她竟然感觉自己好像比之前更踏实强大了一些，镜子里的人少见的让她觉得好看。

敲门声响起，柳生收回审视自己的目光，道声“进。”

阿妤推门进来“柳生学究，下节课是外出活动，要去海棠鸣春，我便把昨日的课业早些给您送来。”

柳生接过阿妤递来的一摞纸“好，提前些省的我批改不完，大家都交了么？”

“是，都在这里呢。”阿妤道。

柳生点头又喊住阿妤，将一两层檀木食盒交给阿妤“替我把这个给东启，我跟他说好了，就说西山的麻婆给他的，他都知道。”

阿妤点头接过食盒。

海棠鸣春乃是上山的一处平地，这里地势开阔平坦，学堂众人一向在此处进行课外活动，阿妤去时桃翁老仙还没有到，只有精怪们三俩聚集在一起说话，见到阿妤又热情的打个招呼，往阿妤哪里凑了凑。

“阿妤，我才听说你身上有仙骨，也是有着仙族血统的，是不是真的？”有精怪问。

“是呀是呀，你怎么没跟我们讲过，我说术法课业你进展飞快，寻常凡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有人附和。

阿妤想了想“我自幼在若水村生活，或许是有些与常人不同之处，只是自己也讲不清楚罢了，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仙骨，不过我初来乍到，有好些事情之前从未接触过，很想能够尽快跟上大家的进度。”

“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情就来问我们嘛，大家都是同伴，应该互相帮助的。”

“好”阿妤笑着点头。

桃翁仙杖点地，众人去到场地集合。眼前几十阶台阶层层向上，桃翁背对台阶站在第三阶台阶看着众人，讲话几句，众人便自行活动。海棠鸣春中间是方砖围起来的圆形场地，沙土铺地，些许草花零散生长，寥寥几处。圆形场地东面北面数寸之外是墙面将此处围起，墙边花草丛生，大树荫地。东边墙前种了棵菩提古树，根茎粗壮如碗口，高约三丈，枝丫上用天蚕丝线系了三个油布做的浮在空中的巨型空心金鱼灯，阿妤便坐在最高处的金鱼灯上。

有人从树下经过，见阿妤便招呼道“阿妤，在这儿休息呐！”

阿妤便笑着答“是！”

临下课时，身后曲折山坡上，露出檀明和东启的半个身子，阿妤转头瞧见了，便从金鱼旗上下来，往东边山坡跑去。来这里月余，她身法进步的很快，如今跑起来大有些步履轻盈之感，连着上了两个坡地也不显费力，可谓是脚底生风，畅然有力。

东启与檀明并肩站在山坡上，看着底下偶尔谈论几句。见阿妤从下面上来，见她欠身问安，身形灵活轻快满是活力，东启慈祥笑了一笑。檀明只是淡淡点头，忽然间想起阿妤初来那日，她站在衣馆门前，裙角被风吹起，双手有些慌乱的拉住衣服的场景。

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阿妤将食盒交给东启，听东启带着欢跃的声音响起，然后也笑着回话。临走时余光中有着檀明，阿妤心中微感好奇，不知道檀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这么沉静淡然，仿若心中从无挂碍，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求。

山之青翠，一白一蓝两个身影如松柏，如薄雾，一抹淡粉色立在旁侧，三人亭亭而立身姿俊逸，底下有人看见山坡之上如画如诗般的场景，倒不觉驻足而立，直到粉色身影离开，一白一蓝短暂驻留后齐向山上走去，观者也才离去。

一个槐树精在远处看着一切，轻啐了一声“鬼阿丑，又痴住了呢。”

阿妤没有回房午休，绕道去了学堂，转过屋角，见熠辉堂外桃花树下坐着阿丑，便走了过去，附身念道“杯中录，凡间的话本？”

阿丑闻声，抬眼看了阿妤一眼，将本子合了起来。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人讲吗？”阿妤道。

“你干什么一定要缠着我。”阿丑不耐道。

“是吗，我以为这是同伴间日常的交流。”阿妤并不在意阿丑的态度，仍是淡淡的温柔的说。

阿丑抬眼，似是对这两个字嗤之以鼻“同伴？”她哼笑一声，神情露着半分深意与警示“你最好不要拿我当你的同伴。”

阿妤只是轻点了下头。

见阿妤不以为意，阿丑盯着阿妤的目光露出了几分不屑与笑意。

微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阿妤的肩上，阿丑的头上。檀明正从对面四角小亭经过，于翠绿花红中转头瞧见二人，淡淡看了看，步履不停的离开了。

临渊水最近一次泛滥动荡是在三百年前，阿妤才知道，原来临渊得以平静全仰仗一座定海金塔，看着手中图纸，阿妤小声念道“高三尺，长宽同两寸。”她没想到，原来平稳临渊水几百年的器物竟是这般大小，不过知道是檀明所造，倒并不让她过分惊奇。

阿妤失落自语“你怎么不再多庇佑临渊几年呢，人活不过数十载……”她忘记，自己其实并非凡人。

“嘿，阿妤，准备的怎么样了，五师兄下山来接你了！”有人来喊。

阿妤转头，将图纸收入衣襟，道“都好了，我现在过去！”说罢拿起行李，关门向外走去。

她此次出行，是要去上山几位仙人处帮着处理临渊一事。阿妤心里有些忐忑，她的课业还不能够追赶上大家的进度，但是身为在若水村住了十七载的村民，她对此处的地形风貌毕竟比旁人熟悉很多，这也是她被选去帮忙的原因吧。

只是在知道阿妤被选去上山后，原先几个对阿妤很是友好的小精怪态度却变得有些捉摸不透，阿妤为此也是略感烦心。或许她初来乍到，术法也不精通，这些宽容与对待就显得没有什么根据了。然而这些精怪的真实想法，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了解的深刻，当初对阿妤的友好，是因为他们见到了阿妤的弱，如今发现看起来柔弱无争的阿妤其实十分认真努力，并且真的做好了一些事受到了一些赏识，他们便觉得自己当初对阿妤的可怜显得有些没有必要，如果感觉自己的善良被辜负，同时又觉得不能那么简单的去认识阿妤，心里自然有些说不明确的不舒服之感，然而这种感受也不过是短暂存在，很快便就消失了。

阿妤在上山呆了三天，发现对若水村地形风貌一类的信息需要的并不多，后来倒是帮着檀明东启二人查阅典籍寻找资料设计说明，做各种各样的事情。阿妤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虽然经常眉头微皱暗自思索，做出来的东西也要被他二人大加修改，但是见她态度认真也能及时修正，檀明东启仍算放心将些事情交给给阿妤。

这日东启与檀明去潭溪取金塔底座需要的金晶石，独留下阿妤在檀明书房整理材料，外面阴雨连绵，阿妤坐在走廊窗下的黄花梨矮几书桌前，将晶石提炼说明装订完成，附身趴在桌前，用下巴低着胳膊，看外面绵绵细雨打湿花瓣。一阵细风从窗口吹来，将一朵黄色蜡梅花吹落在阿妤眼前。桌上白玉瓷瓶里插得柳条儿已经枯败，阿妤看着窗前伸出来的枝桠错落的蜡梅，伸手折下一枝，接雨水于白玉瓷瓶，将蜡梅与枯败的柳条儿一起放了进去，双手一抚，柳条儿变的翠绿。

阿妤转身看向屋内，却发现瓶子里的花枝大都已经枯死。这原是东启在檀明房内放下的，只是也不来看管，檀明又总是记不得房内突然冒出的这些家伙，便也任其自生自灭了。阿妤猜想的差不多，只是房内若少了这些花色，显得便有些冷了。她暗自捉摸许久，耗了好多力气，才让花瓶可自动生水供给养分。

打开西面的窗户，恰好可见临岚阁。傍晚的天，阴沉沉的蓝，雨只短暂停了片刻便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临岚阁隐在夜色之中，显得氤氲不清。昏昏暮色中，一抹亮光吸引了阿妤的目光。她盯着光源细看片刻，突然身体一怔，拿起避雨的斗篷便往临岚阁冲去。雨还在下，可那一抹火光燃的旺盛。

她慌忙赶去，行至近处，见是临岚阁北边紧挨的堆放藏书的二层小楼从窗口烧了起来，她急忙救火，却发现水并不能将火熄灭，窗口连带着附近的图书一层层的烧了过去，阿妤冲进屋子，将未烧到的藏书向外搬运，形成一圈隔离。

只是北风呼的吹来，将火苗引向了临岚阁。

临岚阁中放着天虞山千年以来所有的密卷珍宝，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阿妤施法设立结界，想将临岚阁与火源隔断，可她法力微薄，实在罩不住偌大一座三层小楼，结界只支撑片刻，便出现裂痕，火一下蹿了进来。

却在结界破裂之时，一道红光加了进来，金色的结界掺入血一般浓艳的红色。阿妤转头，见是阿丑。听阿丑道“赤离妖火，遇水不灭，快去找山主。”

她看了阿丑一眼，只见阿丑眉头紧蹙，面色吃力。阿妤略一犹豫，转身便往山主处奔去，没行几步，听得背后出现结界撕裂的声音，转头恰见阿丑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妤向临岚阁奔去。

阿丑半跪在地上，将阿妤推开，神情焦躁不耐“快去找山主！临岚阁不能有事！”

阿妤眉头紧蹙，沉了口气站稳，紧闭双眼，双手在空中缓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她要施展御水之术？阿丑看着阿妤，满心怒气，发丝竟气的竖了起来，阿丑大喊“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这不是普通的火！临岚阁不能有事！你快去找山主！”

阿丑捂着胸口，疼的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是被阿妤气的发疼还是方才结界破损受伤才疼，总之她不想看见眼前这个人。阿丑心里狠狠啐了一声，挣扎起身打算自己去找山主求救。趔趄向外奔了百米有余，听得阿妤大喊一声，接着便是大水扑地之声，阿丑心中不屑冷笑，继续向前快步奔去。她上到一个坡地，转身去看临岚阁状况，却发现四下很是漆黑，火光消失不见。阿丑站在小坡上有些茫然，她身体两侧是丛生的杂草和花朵，荆棘的刺刺在她手臂，随着她一个转身，手臂出现了猩红的血色。

怎么可能？阿丑满目恍惚。

她的确错拿了赤离妖火的火种，她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火，她原只想给阿妤些苦头，她原不想波及临岚阁……

可是……怎么会呢？事情的发展一直在出乎阿丑意料，只是更让阿丑难以想到的是，阿妤竟然用御水之术把赤离妖火熄灭了。赤离之火，取自妖帝赤离死时心脏喷薄而出的鲜血，以血化成，免去鲜血湿地，造成百里枯骨之象。若非炳炉真水可以熄灭，那便只有妖的力量才可以将它控制。

阿丑突然向临岚阁奔去，那股好奇让她忽略了伤口的疼痛，她跑到阿妤身后不远处，止住了脚步，慢慢走上前去，问道“阿妤，火熄灭了？”

阿妤有些虚脱，双手弯腰撑着膝盖，看着阿丑点了点头，眼神晃动一下，向后道“山主，师兄……”

阿丑转头，见山主已经赶来，檀明东启二人也已经回来。眨眼之间，她敛去神情中露出的狡黠，默默退到一侧，又成了那个沉默不言的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