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荼蘼花事了
下执节转眼便就来到,天虞山内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忙活着,阿妤正将果蔬摆盘置于桌上。离下执节的开场祈福仪式不过一个时辰,众仙者早已来到,此时正在议事厅休憩交谈。舞者们在屏风之后整装调整,只待钟声一响,众人落座,便将排练了一月有余的新舞呈现给众人。屏风之后,叽叽喳喳传来嘈杂声响,跳舞的精怪们有的关心自己形貌,有的议论仙者们容貌品阶,也有的八卦天宫秘闻,好不热闹。
阿丑用手肘捣了捣阿妤,小声道“瞧他们,天界茅坑里的石头也是香的。”
阿妤只是笑了笑。
阿丑道“说来你也是龙,虽不知是哪位仙人遗子,不过阿妤,倒时开场舞完毕,由你拿着玉牌开启天水渊呈奉今年的簿子,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说不定能认得哪位仙人将你带去天宫呢!”
“天宫有那么好么?我觉着天虞山就很好。”
“阿妤,你可是龙,有着神之一脉的血统,何必屈居于天虞山呢?”
“山主、山主夫人,檀明师兄还有东启师兄,他们也都是仙,留在天虞山庇佑着一方,不也是很好。”阿妤道。
“哎,”阿丑一摆手,转口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要你离开天虞,只不过,若是有哪位仙者瞧上了你,将你带去天宫,你更可以帮衬着天虞了不是。”
阿妤轻道“我不去天宫,若是的事情更是无需去想。”
“为什么不去天宫?”阿丑问完,又觉有些厌烦,她不该去问这句话。
“这里有我眷恋的人和事,我喜欢这里。”
见阿妤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溢出淡淡的幸福的笑容。阿丑依旧笑的亲切友好,只是唇下,牙齿暗暗咬紧,片刻笑意动了一动,胸腔处隐隐浮动一下。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她不想提及檀明,不想去看见阿妤脸上的笑容。就在这倏忽瞬间,阿丑已经做下决定。
“不过,你还是该好好装扮一下,毕竟是代表天虞的重要活动,不可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现在呢,你坐去休息,我呢便替你把这些收拾好,今天专为你服务!”
阿妤啼笑皆非,“阿丑,你太小题大做了,我不累。”
“听我的。”阿丑将阿妤推到一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琉璃瓶,“哝,新酿的葡萄小酿,你尝尝,是之前的好喝还是它好喝。”
阿妤接过琉璃瓶,晃动一下,紫色的液体在光下变的透亮“有什么不一样吗?”阿妤一边问一边将瓶子移到嘴边,开始先是微微饮一点,觉得不错再要去喝第二口时,瓶子里的液体便一股脑的全进了喉咙,“这么顺滑,怎么像是自己往肚子里进。”阿妤看着空空的琉璃玉壶春小瓶,疑惑惊讶。
“你且说味道如何?”
“好喝呀,甜甜的,又有几丝清凉爽口,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梅子小酿。”阿妤笑道。
“那好,等下执节举行完毕,我邀你去湖田小居咱们对饮一番如何?”
“自然是好。”阿妤道。
空山上的千年古钟发出深沉悠长的第一声响,众精怪们齐齐起身站立回到岗位。钟声第二响,所来仙者往广场移步落座。钟声三响,舞者从广场白玉石板两侧向场中聚来,下执节正式开始。
阿妤与阿丑立在广场西边天水渊大鼎一侧,静静欣赏歌舞,听天帝和山主发言。阿妤感受到阿丑时不时的来看自己,便转头问道“怎么了阿丑?”
阿丑摇头,脸上浮着一抹惬意陶醉的笑“下执节可真热闹,阿妤,这是你一生中最热闹的时候吧。”
阿妤微感奇怪,不过猜测阿丑的意思是说自己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便应道“这般郑重热闹的节日,确是我第一次感受。”
“过会儿,还有更好看的呢。”阿丑淡淡道。
阿妤再次向场中看去,观台上燃着的香还剩拇指般长短,待香尽了,她便要去呈奉簿子,将天虞这一年的事情呈给天帝。她稳了稳心神,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紧张的缘故,她感觉心里有些绞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向外刺。
“开天水渊——呈记事簿——”
阿妤听言,向前一步站立,转身施法,大鼎里的水缓缓涌动,“咚”的一声,水拍打铜壁,从水中浮出一个紫檀木盒。阿丑将木盒拿出放在阿妤手中托盘,两人一齐向场中走去。
偌大的广场中央,白色大理石的地板刻出两条相互缠绕的龙,阿妤身后是苍翠山脉,天高地迥。两侧高阶之上置放桌几坐着各路仙者,正前方百级台阶之上,是天帝、山主及几位位高资深的神仙,因着距离远,阿妤只能看的他们大体的轮廓,却也感受到正中央位置,天帝透出的一股威严气势。她双手将木盒托在胸前,等天帝发话。
听的前方传来天帝声音“好,将盒子打开吧。”
阿妤便将木盒打开,一本簿子便浮于木盒上空几寸的位置。
天帝向前伸手,簿子从阿妤手中向高台飞去。飞了不过几米之远,阿妤突觉腰间脊椎一痛,像是挨了一棒,她感受到一种骨头断裂般的疼痛。“啊——”她感受到身体在被撕扯,疼痛让她禁不得发出嘶吼,她跪倒在地,木盒与簿子落在眼前。疼痛难忍之间,一种熟悉的让人惊颤的感觉从身上升起,她感受到四面八方看过来的视线,惊慌中看向天帝与四周众人,仿若又回到十年前的傍晚,众人的脸在她眼前突然变得那么清晰,她甚至看到了天帝瞳孔中的震惊与怒意。
“大胆妖孽!竟来天虞山捣乱,来人,将她拿下!”山主一拍桌子,起身怒道。说完示意身旁的东启檀明,二人便飞身下台,来到了阿妤身边。
天帝亲带的二十四卫军长枪已立,矛头正对准了阿妤。山主暗自瞥了一眼,呼了口气,他将手抬起挡了挡日头,似是要辨认清楚台下生出蛇尾龙身的怪物,却是掩面悄悄擦了擦额角被吓出的冷汗。
果然天帝勃然大怒,他身体前倾,将手落在了桌上,语气缓缓,透着一丝阴沉“龙妖?甪坆,你该给我个解释。”
山主听见自己的名字,更是颤了一颤,忙忙弯腰拱手,愈加解释,却磕磕绊绊说不出个什么来。他原以为阿妤是仙,却没想到,突然间变成了龙妖,比妖还要不被接受的异族结合所出之物!阿妤来的时间虽短,却也是个好孩子,如今再天帝面前现了形,怕是当下便性命不保,他只好让檀明东启前去先下手为好。只是,如今可怎么办才好……短短片刻,许多念头想法在心中闪过,待要开口,却被天帝抬手止住。
天帝看了他一眼,这淡淡一眼,威胁嫌弃之意仿若利剑一般直直刺进山主心里,他当下便也不敢言语,只躬身而立。
天帝俯身,向前探去,似要把阿妤瞧个清楚。“虬龙?”天帝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左侧一位白发玄衣的中年仙者“冡奕,你可识得她?”
那中年仙者早已是双眸剧颤,难掩激动。他本来尚不确定,待到见到阿妤蛇尾龙身,便肯定了她是谁。
“那孩子……”中年仙者哽咽,再说不下去,心里只一遍遍去喊爱女的名字“瑢儿……瑢儿……”
冡瑢是虬龙那一辈里唯一的公主,生来聪慧美丽,最受冡奕喜爱。她原有一个哥哥,却在五百岁那年为天界平定西海叛乱,在战争中殒身仙逝,冡奕丧子之痛,全因后来有了这个女儿才得以消解。只是后来,冡瑢与伏虎山蛇妖相恋,不顾天规族规,更是以命相抗定要与那蛇妖在一起。冡奕无法,尽管心痛,却仍不愿女儿受到惩罚。他将那蛇妖秘密铲除,本以为冡瑢能够就此放下回心转意,却不料,冡瑢心意决绝,竟在生下阿妤之后追随蛇妖而去。冡奕自觉亲手将爱女杀死,悔不欲生,满头黑发一夜之间全然变成白色。
想起冡瑢离去前盗走水凝珠一事,如今见到阿妤,冡奕便全都明白了。他看着阿妤,只觉阿妤跟她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恍若瑢儿就在眼前。冡奕跪地,双手颤抖,道“恳求天帝饶她一命,我……我儿为天界牺牲,虬龙一脉到我这一支竟是一个后人也没留下,这……这孩子……该喊我外公……恳求天帝……看在我虬龙一脉为天界鞠躬尽瘁的份上,怜我身下无儿无女,留……留这孩子一命……”
天帝冷笑“哦?原来爱卿还与这女子有些渊源。甪坆,你又是因何藏匿这龙妖呢?”
山主弓着的腰一直未曾动过,听天帝问话,不觉动了动身子,腰杆却有些疼,他“吱”一声,忙忙回道“我……我先前并不知道,这孩子有着仙骨,我只当是仙人后代,哪曾想……竟、竟是龙妖……”
“这么说,爱卿并不知情。”
“是,是,老臣失察,却绝不是有意藏匿龙妖。”
“那临岚阁大火,是谁灭的火?”
“是……是这孩子。”山主有些错愕,临岚阁作为天虞的重要建筑,天界也是备受重视,他虽料到临岚阁失事天帝定会责问,却没明白在这当下,怎么突然转到了临岚阁上。
却见天帝将一纸信封拍于桌上,冷道“看看吧。”
山主拿起信封,从中抽出信笺,念道“临岚阁失火一事乃是赤离妖火。严查檀明甪坆,三人或有私情。”
“这……私情是从何说起啊?”山主摸不着头脑,语气极欲无奈。
底下已经有人八卦起三人的关系来,议论声四起,山主夫人听到有人讲是山主与檀明同时看上了阿妤,心中怒气大生,竟也不顾天帝在此,向底下吼道“我老不死的虽不靠谱,却还没到祸害小姑娘的地步,谁再敢乱讲,小心我拔了他的舌头!”
底下众人果真声音小了些,说来山主夫人是紫薇天少公主,她父亲近年来虽隐退不出,但资历身份摆在那里,众人便是不给山主夫人面子,却也不敢不给其父面子,因此山主夫人话音一出,便也真的收敛了议论。
天帝此时又起身劝慰,“夫人不必生气,此事还要继续纠查下去,若是甪卿当真无辜,自然无事。”说完,又令二十四卫军亲查此事,随后不紧不慢的回了客房。
天帝在此处已经住了三天,每天照常起身处理公务,仿若只是来天虞休假小住,并不提阿妤之事。因着众人皆猜不出天帝所想,天虞山上下更是惶惶不安,只怕天帝怪罪,牵连天虞连累他们也跟着遭殃。
阿妤被关在天虞山地牢之内,几天下来,对自己对形势也有了清醒的认识,她在知道自己是龙妖的时候脑袋着实是懵的,尤其看到众人面色,过往的记忆便一下都涌了出来,又念及阿爹阿娘仙去,檀明天虞不知是何状况,更是痛苦难耐。此时在地牢之内独自关了三天,心中凄凉情绪倒平静下来。
“阿妤,你还好么?”
听见脚步声与问话声传来,阿妤转过了头,见是阿丑站在牢外,向里面看自己。阿妤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牢里苦寒,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些衣食。”
阿妤不语。
阿丑道“你瞧,这里连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这几天你也一定滴水未尽,快来将东西接过去啊。檀明师兄跟山主为了你绞尽心力,甘愿被天帝惩处,你若再不多护着自己些,怕是更要让他们担忧了。”
阿丑将包袱从木栏缝隙伸手递进去,等着阿妤来接。却见阿妤依旧双手抱膝,坐在干草堆上向墙顶的小窗去看。阿丑看着阿妤,却听她道“是你吧。”
这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一时让阿丑没有反应过来阿妤说的什么。
“什么?”阿丑道。
“那封信,是你写的吧。还有给我喝的葡萄小酿,也不是普通的东西。包括那把火,或许也是你放的,对不对?”阿妤转过了头,看向阿丑。她在大火那晚被阿丑施以遗忘之术,记忆渐渐变得模糊,如今只隐约记得火光逐月,却不能将阿丑教她隐瞒赤离妖火一事想的清晰。
阿丑只是静默了几秒,然后便开手向后退了一步,那包袱“啪”一声落在地上,阿丑面无表情,也不狡辩,只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除了你还有谁呢,你是早就知道我是龙妖,所以信上写了“三人”,却不提到我的名字。因为下执节那日,你会让我暴露在众人眼前,避无可避,那赤离妖火,葡萄小酿都是引子,刺入我脊柱的那根冰针,便是那把火。可是阿丑,为什么?你要这样步步为营,一开始就算计了这些?”阿妤眉头微皱。
“为什么?”阿丑重复,语气轻松冷傲,充满姿态“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离我远一点的,若不是你自以为是想要当朵善良脱俗的白莲,也不会给我机会,让我发现你的身份。”
阿妤并无怒意,神情平静“只是因为我?你难道不是一直处心积虑,要对天虞做些什么?”
阿丑并没想到,阿妤这么快便看出了她的意图,又听阿妤继续道“否则,你又何必将山主他们牵连进来,又或者,你并不想伤害天虞,你所行一切想要得到的目的才是天虞。”
阿丑听完,怔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她满脸鄙夷“阿妤,不得不说你确实有几分能与我匹配,只是你明白的太晚。”
“阿丑,我很好奇,如果没有我,你又怎么能够实现你的目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过程曲折漫长了些,阿妤,我命里孤苦,注定为了仇恨而生,世间那些温情本就与我无缘,你如此天真,竟妄想感化我、改变我。或许经过此事你会明白,不要随便用你的好心去对待一个活在梦魇中的人。不过也不重要了,天帝憎恶妖魔,势必铲除世间妖物,以祭奠死在妖手中的爱女,他不会放过你的。阿妤,这是你自找的,在大家对我对我极尽欺辱的时候,你不该对我好的,仇恨与憎恶是我的支撑,我只有牢牢记着这些苦。夺回天虞势在必行,打败甪坆那个老贼,是我的使命。而你,在瓦解我的支撑。”阿丑听见阿妤喊自己的名字,心头微微含着怒意,但因着事情如她计划般发展下去,胜利的希望让她压着厌烦不耐开口,说到后来,语气竟然含着怜悯,眉间微微若蹙,带着一种可惜和无奈。
或许……阿丑心里摇头,没有或许,她和阿妤,是注定如此。
“那檀明师兄呢,为何要害他。”
“我不会伤害他的。”阿丑又恢复一种傲慢,看着阿妤缓缓道“阿妤,从此以后,他用不着你来担心。”
“阿丑。”
“我不叫阿丑!”阿丑突然暴怒大吼,打断阿妤。她对这个名字有着深深的憎恨,在大喊之后又归于平静,只是依旧带着些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叫篦离。”
阿妤皱眉,“蓖离……”
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阿丑心中的怒意,只见她两眼血红,在牢外踱了几步,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情绪便难免激动起来“我蛰伏百年,就为了等这一天,是他们负我!”
“所以,你便放火来烧临岚阁?”阿妤故意这么问道。
“我才不会拿临岚阁胡闹,那日的确是我错手拿错火种,不过若不是这样,我也发现不了你的面目。”阿丑笑起来,“阿妤,你该听过一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天眷顾,把你送来天虞,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若不知利用,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
“你料定山主会被天帝责罚,失去山主一职,你捉妖有功或可顶替山主,将天虞山攥在你的手里,而檀明师兄也正可因此与我分开?”阿妤起身,向阿丑走来“可是,你真的能独善其身吗?”
“什么意思。”阿丑冷道。
“阿丑,你这么聪明,何须要我来告诉你呢?”阿妤将话说一半,在打心理战。
阿丑心中果然犹疑,但她冷眼盯着阿妤看了半晌,心中虽好奇阿妤所言何意,却并不开口相问,反而道“阿妤,你还是担心自己吧。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是你不要的。”
“你既然决心要利用我,为何又要让我离开。是为了檀明师兄对吗?你对他如此情深义重,竟可以放弃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可是如今,你亲手将他卷入此事,又凭什么认为能保他无虞?”
阿丑被戳中心中所忧,她写那封信时确实犹豫了,但只是短暂片刻,她还是决定将檀明写进信中。总归可以辩解的地方太多,阿妤隐瞒真相是罪,檀明不知者或不为罪,只要檀明愿意与阿妤分开,说自己是被欺骗,那又有什么大问题呢?而甪坆身为一山之主,失察藏匿龙妖,定然逃不了责罚,这罪责也终归不会牵连檀明。阿丑虽这么想,可近来观察天帝态度,不清不楚,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最让人紧张烦心,没得自己给自己寻了很大烦恼忧心,她确实有些隐隐的担忧。
阿妤见阿丑不语,知她心中也不能确信,便对当下状况更了解几分,心中忖度一番,有了主意。遂开口问阿丑道“你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送些食物和衣服么?”
阿丑挑了挑眉,神情变的有些灰暗“阿妤,命不由己,明日午时,天帝在议事厅审判,我只是来看看你。”
说罢,阿丑转身离开了。
阿妤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身杏色衣衫还有几块润饼,她思索着什么,喃喃而语“篦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