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青草徒芳菲

吴雨桐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和孟芳菲是怎样认识的,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微微细雨的午后,结束了一个匆匆午休之后的他睡眼惺忪地从寝室出来走向教室,身体里还残留着刚刚从寝室床上爬起的那一份慵懒。这时他就看见前方不远处,那校园里的一丛桃林边,一个紫色的身影翩翩走过。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啊!吴雨桐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舞,宛如漫天飞卷的雨丝,在她身后飘洒出一地的迷蒙,她穿着一条紫色的带花格子的长衣,映衬着粉红色的脸——一张鹅蛋形的娇小的脸庞,两腮微微泛着红,一路上她常常不经意地一蹦一跳,与跟随着她的几个女孩一边说着话,一边“咯咯”笑着,她笑的样子更加好看,她大而晶亮的眸子一闪一闪,仿佛漾动着整个春天的美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普通的午后,经过一番细雨的滋润,学校寝室旁的那处桃林里,桃花开得格外娇艳,片片桃花一路飘洒,将寝室至教室的这条小径点缀地分外芳香。就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就在那条桃花飞舞的小径上,吴雨桐遇见了孟芳菲。当时雨桐并不知道,那个紫色的长发飞舞的身影,那个比深山里百灵的歌唱还要好听的声音,那个一蹦一跳的梦幻般的笑容,和着这飞扬的雨丝,还有片片飘落的桃花,几乎就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后来吴雨桐知道了这个女孩的名字,那是在全校的奖学金颁奖典礼上,他听到校长念出了一个名字——孟芳菲,一个如诗如画般的名字,在这座江南的小城里,这样的名字听来更显水乡韵味。他不禁好奇起来,细想有着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孩,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上台从校长手中接过特等奖学金奖状的女孩——就是那个紫色的身影,她的一头长发斜拢在脑后。“竟然是她!”吴雨桐心中不禁有些意外。要知道在他们所就读的吴城卫校——一座以医学为主的中等专业学校里,要取得奖学金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因为大多数课程都枯燥乏味,除了死记硬背外还是死记硬背。起码这些课程让吴雨桐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在解剖学课堂上常常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而在上诊断学课程时却总是在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婉约词》。所以对于吴雨桐来说,虽然他极其渴望能够名列前茅拿到优等奖学金,但是由于难度实在太大,他整个卫校生涯都几乎没沾过奖学金的边。但他想不到象孟芳菲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却能拿到奖学金,而且是特等奖学金。“这个女孩子一定不简单……”吴雨桐当时在想,按照现在的说法,她不单是“偶像派”,更是“实力派”。

再后来,吴雨桐给孟芳菲写了封信。寄信的方式很简单,把信纸放在信封里密封好,写上班级姓名,趁人不注意,就直接放在了学校传达室门口的收发袋里,连邮票钱也省了,吴雨桐心里不禁暗暗得意,因为在之后张贴在每个班里的奖学金名单上,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孟芳菲所在的班级和确切的姓名。后来他把这种寄信的方式不无吹嘘地告诉了同寝室几个兄弟后,就迅速地在寝室里乃至在全班得到了推广,以至于后来,用这种方式寄信的人越来越多,遭到了学校的明令禁止;但是据说女生们并不反对这种联络方式,相反由于她们取信非常“及时”,往往让传达室里的大爷防不胜防,更是导致那些不贴邮票的信在很长时间内仍然频频出现在校门口的收发袋中。

那一年是1991年,吴雨桐18岁,在89级医士班,孟芳菲17岁,在90级护士班。那一年,吴雨桐没有手机,没有传呼,更没有电脑;甚至他家里还没有电视机。他唯一可以和人联系的就是写信,那一年,他第一次给女孩子写信——一写就是十一张纸。

然而事情的结果正如吴雨桐所料却也有些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是他根本没想到孟芳菲会回信但却收到了她的回信。在他的心目中,既是“偶像派”又是“实力派”的孟芳菲无论如何也是不屑于给名不见经传的吴雨桐回信的,然而她居然真的回信了,而且居然也是和他的去信一样的厚厚的一叠。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来却不由苦笑:正如他原本意料的那样,信封里就是自己写给她的那一叠纸,另外多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很娟秀地写着十二个字:“你我根本不识,望你自重自爱!”尽管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但吴雨桐心里仍然很是不爽,“不认识也可以认识的么……”他心里嘟囔了几句,按照他本来的打算,还是要继续写信给她,哪怕死缠烂打也要让她接受的;但他没有紧接着动笔,随后没过多久,他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我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呢?”吴雨桐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至今仍然清晰地在眼前浮现,清晰地就如同发生在昨日。对自己的很多事,对人生中的很多过往,似乎他自己也是无法左右,更是不得其解。他再一次地想起了他们真正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已经是1993年,在那个初夏时节,吴雨桐正在本市的市一医院里实习,再过两个月,他就要面临着毕业。也许是对医生这个职业的茫然和畏惧,他的心里总会时常涌出一些烦躁和不安,以至于有一次在例行的内科病房查房之后,他手抄的带教老师的医嘱出了一处错误,把老师口述的一个重要药物给遗漏了。要知道当时他的带教老师正是该医院大内科主任,一位在全市消化内科方面的临床权威级人物。于是他被老师当众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取消了他抄写医嘱的资格,改由另一位医专的实习生担任。这种情况让他心里更加郁闷,这时候他又感冒了,一场极其严重的感冒突如其来,伴随着高烧、头痛,加之他原本就有的鼻窦炎又复发,整个鼻子都塞住了,不时地出现鼻血。那天晚上,他照例来到内科值班室,护士会免费帮他在这里挂盐水。虽然医生们不太喜欢他,但内科里的几个护士倒还是挺照顾他,大概是吴雨桐能经常地帮护士们做一些女孩子不太胜任的体力活的缘故,另外,在吴雨桐的内心,也总觉得护士在医院里要比医生更加辛苦也更为重要。

“把袖子卷起来,今天我给你挂”,吴雨桐放下手里的《庄子》,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神色腼腆的女孩,穿着一身白大褂,头上戴着护士帽,嘴上戴着口罩,手里端着静脉点滴用的盘子,上面放着碘酒、棉签等医用器具还有四瓶盐水,站在他的面前。只见她熟练地将盐水瓶吊在他面前的挂杆上,从兜里拿出胶带纸,拉了三根放在盘子边缘。

“今天怎么是你给我挂,韩姐呢?”吴雨桐问到。

“韩姐在忙,让我来给你挂。”

“前面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来内科实习的,今天是第一天到。”

“你是实习护士,那你会挂得进吗?不要给我打三针还不进。”

“放心,我连婴儿头皮针都是一针见血,你这样的静脉,不用绑橡皮筋都扎得进。”

听她这么有信心,吴雨桐依言卷起了左手的袖子。实习护士用橡皮筋绑住他左手手肘的根部,吴雨桐一握拳,手背上便“青筋暴露”,很快就露出了几条粗大的皮下静脉。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实习护士第一针下去就失败了,针没有进血管,相反手背还隆起了一个小包,接下去拔出针头,重新消毒后,又是一针,还是没见血,再一针……实习护士下针的速度还有点慢,似乎握针的手有点抖,这种情况下被扎针的人自然是不好受,吴雨桐尽量忍着痛不出声。这时候,反倒是实习护士自己不好意思了。

“我去叫韩姐,你等下”

“没关系,你接着来好了,实在不行换右手”

“不要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不这样……”实习护士小声说了几句便飞快地跑去了。

不一会,那位姓韩的值班护士赶了过来,韩护士简单消毒后,捏住针管一下子就扎进去了,连皮筋也没绑,因为吴雨桐的手背静脉本来就很粗。韩护士扎完针,走之前还不忘笑话那实习护士一句:“今天小孟怎么了,这么粗的静脉会扎不进去?不会见到你紧张了吧……”吴雨桐虽然是隔着口罩,仍能非常清楚地看到站在一旁的实习护士脸都红了。

“没关系,实习的时候是这样,多扎扎就好了”吴雨桐安慰着实习护士,同时,又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

“没有,我以前真的是婴儿头皮针都一针见血。”

“好好好,我相信,所以我这样的静脉你反倒扎不进了。”吴雨桐笑着说。

“不相信就算了,今天对不起啊,明天还是让韩姐给你挂吧。”实习护士收拾好器具正打算离开。

“别呀,没关系的就你来挂好了,我不疼。对了,你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吧?”

“现在才看出来啊,师兄……”实习护士摘下了口罩,露出了一张盈盈笑脸。

“孟芳菲!”吴雨桐马上就认出了眼前的实习护士,正是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个窈窕的紫色身影,或许他早已经认出,只是心里一直不敢确定。“怎么是你?”吴雨桐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就是我啊,你先在这里坐会,我去去就来。”孟芳菲笑着端起盘子离开了医生值班室。

过了大约十分钟,孟芳菲就回到了吴雨桐身边。

“真想不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你,真巧!”吴雨桐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你,我们学校鼎鼎大名的风流才子吴雨桐。”孟芳菲微笑着答道。

在卫校读书的这三年多时间里,吴雨桐正经的医学课学得不怎么样,偏偏在其它方面倒是表现不俗。先是在全校的文学大赛里他拿了个二等奖,参赛作品是一篇描写一个春天的早晨漫步在学校里的所见所感,名字就叫《校园漫步》。文章在校门口的橱窗公开展示后没多久,就因为文字优美语境脱俗立意隽永在学校女生群体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紧接着他又在全市举行的以爱国为主题的演讲大赛中一举成名,面对着全校一千多名师生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激烈处更不失为慷慨激昂,演讲完毕后,掌声一直到他回到座位后依然经久不息。经历过这两件事后,他在学校里已经名声大噪。后来他还担任了学校的广播站主持人、文学社社长;并一度在学校举办的书法比赛、辩论大赛甚至是一些知识竞赛(当然是以医学无关的知识竞赛)中斩获各类奖项。以至于临近毕业时,吴雨桐几乎成了卫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个名人,这多多少少也让吴雨桐感到一些意外。

“哪里啊,我哪是什么才子,更谈不上‘风流’了”吴雨桐呐呐地说道。

“你是我们班很多同学的偶像哎!她们没事就经常议论你。”

“不会吧!我有这么大的知名度?”

“要不然,每次你夜自修从广播站出来路过我们教室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片尖叫啊”

“哈哈!这倒是!”吴雨桐想起他当学校广播站主持人那会,都是在每晚五点开始播音,半个小时后正好参加晚自修,而每次路过护士班的时候的确经常听到教室里有一阵喧哗声传来。起先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大约是感觉到这种喧叫跟自己有关,不由得他每每也暗自得意。记得有一个晚上,他还被一个护士班的同学叫住,然后那位同学从窗口给他递了个纸条,那张纸条被精心折叠成一只燕子的形状。他回到教室打开纸条,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写给他的一封信,大致的内容先是对他的文章赞美了一番,而后就是请求他帮助女生写一篇作文好完成老师的任务等等。对于这种事他往往也不太当回事,因为那时候给他递纸条的已经不止一个两个女孩子了,他没有给任何人回过信。没过多久他也就逐渐忘记了这回事……

“你还记得张燕吗?”

“张燕是谁?”吴雨桐隐约想起了这应该就是给他递纸条的那位90护士班的女生,但他仍然故作不知地问道。

“就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同学啊,她就是我们班的,她还是我的好朋友呢。”孟芳菲笑着说道。

“噢,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张纸条,上面写的这个名字叫张燕,原来她还是你的好朋友啊。”

“对啊,她等了你很久都不见你回信,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你怎么不给人家回信呢?”

“这个,这个……”吴雨桐一时语塞,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告诉你,她长得很漂亮,是我们班的一位美女哦!”孟芳菲狡黠地一笑说道。

“没有吧,我那天看她从窗口递纸条给我的,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啊?”

“哈哈哈!就知道你会以貌取人,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递给你纸条的不是她本人,是她的同桌,这种事,她怎么好意思自己来呢。”孟芳菲知道了吴雨桐的这个“误会”后,捂着嘴弯着腰“咯咯”笑个不停,吴雨桐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觉得她好像比刚刚捡了一百块钱还开心。

“这个,原来是这样啊……”吴雨桐此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隐隐有种失落的感觉。他这时回忆一下,突然就觉得那张纸条当时折叠地非常好看,而且字迹也很娟秀工整,用语虽然谈不上字字珠玑,但是看得出文采也相当不错。“想不到给我写信的竟然是一位美女!哎!吴雨桐啊吴雨桐,你装什么清高!当时怎么着都应该给人家回封信啊!”吴雨桐此刻知道了实情后越想越觉得郁闷,不由得脸都有点红了。但考虑眼前的情况,他只好转移话题。

吴雨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个……你还记不记得,其实,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呢。”话一出口,吴雨桐忍不住心里大吃一惊。“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没事说那封信干嘛!”这时候他心内暗自后悔,为了转移话题,结果他竟然把那件“糗事”给抖了出来。在他心底里,对于当时的被拒绝还是有一丝不快的。那件事基本也没人知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更加不愿提起了。

“记得啊,有十一张纸,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看完。”孟芳菲继续笑着说道,似乎情绪还是没能从刚才的“新发现”出抽离出来。

“你还笑!知道我写了这么多,你怎么也不回我呢。”吴雨桐佯装有些生气地说。

“哎呀!那时我才几岁啊,当时心里只想着学习,哪还敢想其它的事!再说我不是也给你回信了吗?”孟芳菲装作很委屈地说道。

“是!你是给我回信了,你那也叫回信?你非但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全给退了回来,还加了这么沉重的十二个字,我看了这十二个字感觉就像是被教导主任给狠狠训诫了一回。你这样还不如不回信呢。”

“哈哈哈哈!我那是好意,当时我们还这么小,本就该以学习为重么。”

“嗯,是的,当时是年纪小,现在呢,现在你终于变成‘大人’啦……”吴雨桐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眯眯地望向孟芳菲,突然发觉经过两年时间,这小姑娘变化也不小。一直以来在吴雨桐的内心深处都是纯纯少女的模样,在今天看来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韵味。只见此刻的孟芳菲微微低着头好像有点害羞,她长长的头发如飞瀑般直泻而下,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欲语还休的样子,原本娇小的鹅蛋脸现在略微丰腴了一些,脸上有两朵红云静悄悄地飘着……这一刻的吴雨桐内心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他只觉得经历了两年光阴,孟芳菲更加好看了。

“不跟你说了,今天新收的病人多,我先走了,不然等下韩姐要叫了。”孟芳菲红着脸转身离开了医生值班室,临走时她的眼角眉梢还荡漾着浅浅的笑意,不知道她是因为新发现了吴雨桐的那个“误会”还是吴雨桐刚刚那大胆而热烈的直视着她的目光,总之她一直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