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老乡的村子所在位置里连部并不远,5里地驱车前往,绕行一段,十多分钟就到了。村子坐落于部队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山的山脚下,由于土地贫瘠,只是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些马铃薯。村里人不多,总共只有六户人,每家人都栓了一只山羊,家中散养着一些鸡。大致如此。
村里人见部队来了车,都围了上来,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拼命挤到车前,扒着车门,我就猜到,一定是老乡的妻子。
我们到了他们家门口,将老乡送了进去,大致了解到,这村里基本都是一个族谱里的,耿姓,没有外人。昨晚来的老乡全名耿庆才,甚至他的妻子,都是他的表亲。
老耿到家,不仅没有收到部队的处罚,还安然无恙地把他送了回来,他妻子甚是感激,硬是要塞给我们几颗鸡蛋作为感谢。这无论是处于纪律考虑,还是人情世故,我们自然是不可能接受的,万般推脱下,我们总算是说服了他们一家,退了出来。
这个村里,偶有狗吠,但不多。一路转下来,全村只有一台用以运输的牛车靠在墙角,然而我们却没有看到用来拉车的老黄牛。
我们回到连队,将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反馈给了指导员。指导员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案台,似乎是有了主意,安排我们回各自的班报道,晚些时候会嘱咐我们。
左军虽然表面上完全服从命令,但是心内似乎是非常厌恶这类人的。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那边否定这群老乡的无可奈何。的确,当今的革命路线已经宣告胜利,老百姓应当在党的领导下,过上了比以往更富足的生活。但是他似乎有些过于激进了。在他眼里,尤其倾向于机会主义。他曾对我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一次上海,去一次传说中的“冒险家的乐园”。我一度否定了他的想法,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上海并非他想象种的样子,这么一个被当年割据得四分五裂的城市,是饱受沧桑的。“冒险家的乐园”对我们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名号,反过来说,这是一个饱含“屈辱史”的标记。我也曾不止一次告诉他,别再提及这个名字,至少在我面前不要提。
我并不是针对他个人,但是他们似乎对上海有什么误解。抗战前的上海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然而这些都是在各国列强的压迫下的苦中作乐。而且这所有的光鲜亮丽,都是存在于那些中国人地位低下的“租界”。从1845年清末建立了英租界以来,上海经历了近百年的租界史。是整整一百年的屈辱史。那面“上海租界旗”其实就是一面最好的罪证,一面由十二国国旗组成的旗帜。
其实在当时的上海,大部分的国人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工人阶层的工资是极其微薄的,维持生计已是奢求了。而且那时候资本家最底层人民的剥削,已经到丧尽天良的地步了。外国人在这里并不行使他们本土的法律,因此那时工厂使用童工竟然是合法的,所以在工厂中充斥着大量的童工,而目的仅仅是为了降低占比不高的人工支出。况且无论是成年人还是童工,每天的工作时间高达十四个小时,休假是闻所未闻的。
辛苦劳作若是能换来等值的收入,对他们而言,还能算得上是“欣慰”的。然而现实往往更加残酷,这些辛劳的工人还极可能遭受“拿摩温”的剥削,被“拿摩温”拖欠工资等。也有许多流民和各个大小帮派弟子没有工作岗位的,无法在上海立足。上海还存在着数量庞大的乞丐,每日以乞讨为生。他们的形象在张乐平的漫画《三毛流浪记》里让国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当时的社会却远比漫画中要来的残酷的多。当时真的可以堪称“穷人的地狱”。
在纸醉金迷的背后,其实是这么一片辛酸史。然而自己的苦,可能也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但也必须承认,上海在饱经沧桑的同时,也得到了国家大量的扶持与帮助,才能在连续经历了开埠通商、租界划分、列强豪夺、抗战等一系列大的变迁的同时,即使在淞沪抗战时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后,依然能迅速恢复起来。
虽然左军对我的意见不屑一顾,他仍然要坚持他的想法,这自然是他的权力,我并不能过多干涉。然而有些认识,却一直备受指导员关注,他在这次汇报工作中,随口提及“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话。让指导员尤为反感。
当晚指导员再次找到了我们,并指派我们明天一早再去一次老耿他们村子。因为考虑到军民关系的重要性,此次发生的情况,虽为偶发性事件,但根本上,也是因为百姓生活疾苦所致,既然发生在军营附近,那么我们就有义务去帮助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同胞。
我们本身的普通军民物资就是由自己筹措的,那渠道其实可以自行调配,老耿的村子就成为了试点,我和左军便成为了下插的村里的特派员。主要工作当然是尽我们绵薄之力扶贫的同时,拉近军民关系,建立以连部为核心的军民关系网。
我和左军带着各自的情绪前往村里,村民也是半信半疑,如此安排怕是别有用心。
左军很是不惯,虽然身为军人早应习惯了艰苦的生活,并学会了如何克服各种困难。村民因为文化水平较低,村里甚至都是没有一个组织关系的,因为是家族村的原因,基本就是集中到村中最年长的长辈家中,以长辈的意见为整体的方向指导。但是村民依然保留着极度迷信的传统,对于神鬼传说坚信不疑。
自然条件比较差,我们不得不教会他们如何利用手头的资源逐步改善生活条件。比如房屋的修缮,引水渠的制作等。但接受能力有限,外加懒散惯了,效率极其低下。而我和左军人手有限,过于依赖我们的话,未来我们结束了任务,他们的生活又将回到原点。这一点也是左军一开始就预料到的,因此对此次任务的期望值非常低。
我的态度则有些相反,既然是任务,我们作为士兵,则无需去考虑结果如何,决策者和执行者的角色我们自己还是要摆正,尽量不要质疑委派的任务,添加自己的个人情感。即使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上去再怎么的不合理,但是换一个角度和层面,可能我们这么一个“不合理”的任务,是为了让整个大的局势可以更合理地完成。
无论如何,我们是已经安排在定期前往辅助村民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改善工作,三个月后会根据具体的成果,再做决定。
记得当时我们还从另一个村调来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户,指导他们如何扩大种植以及培育效率更高的品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利用好背后的山野资源也是帮助他们的一大利器。
我对于务农的经验不足,此次任务也全依靠指导员的安排,虽然三个月下来成果的确不如预期,但是村民明显感受到了党和国家对他们的关怀。指导员也对村民表示,只要他们愿意,农作物可以卖到我们连部来,就当是物资采购了。价格也按照部队统一标准。
左军一度不解,为何指导员如此执着要去帮助这么一批偷鸡摸狗的“刁民”。指导员其实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恰遇思想政治课,指导员亲自来到我们教室,借着这次的工作,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
作为一名战士,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无条件无从上级委派的指示,无论你自己对指令是否认可。军队中对于士兵的要求,就是如此。不能很好遵照任务要求执行的,对于部队而言,是不需要这种人的。上级也没有义务去将整盘棋向士兵交代清楚。一是,犯不着为此浪费太多时间,士兵还可能因为无法理解而纠缠不休;二是,出了当前的任务以外,其他任务可能都属于机密,不到一定级别都无权利知晓。过于透明化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
士兵若过度参杂个人的情感到任务中,会对任务的执行效果起到负面作用。而“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说法,完全是子虚乌有。切勿对乡亲有偏激的误解。当前国内还不是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的阶段,城市与乡镇的差异,乡镇与农村的差异,农村与偏僻村落的差异,都是很大的。读书对他们来说都比不上你送他十斤大米来得有意义,我们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们面前就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单纯从贫穷的角度来分析,贫穷带来的结果就是饥饿、无产,以及几乎没有的教育。更谈不上我们所追求的文明,修养和道德。人在温饱问题上都无比挣扎的时候,为了生存就会抛弃文明社会所约束的那些底线和准则,做出在我们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
看事情要看本质,现象的背后所隐藏的,才是我们从根本需要解决的。
这一个下午,着实又上了一课。我们自己的视野还是太狭隘了。未来还是需要我们更多地完善自己的思想,跟深层次地分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