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医生!现在怎么样了?”

一阵嘈杂把我的思绪打乱了。是身边的年轻人在和“白大褂”追问。

“到底怎么样了?”

我听清了他们的对话,自己却没办法吐出一个字。

“白大褂”摇了摇头。

年轻人跟着“白大褂”躲到了值班台那边窃窃私语。我隐约听到“今晚”、“联系”、“差不多”等词语。

又有点困了,合上眼歇一会。

…………

“新博,新博!”

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我带回到了1965年。

这回我又回到了哪?

环顾四周,好像是课堂,新博是谁?

从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胖墩,“到!”

是他,那天救了我和小鸡的胖墩。他叫新博,姓刘。性格敦厚老实。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母亲是一名人民教师。他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和我们家几乎一模一样。

从这天起,我们俩越聊越投机。因为彼此家境比较相似,总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共鸣。我因为在家行三,作为小儿子一直被母亲宠爱着。新博在家行二,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这事说来也真的很奇怪,明明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出生顺位不一样,会得到天差地别的待遇。一般来说,第一个孩子永远是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即使是在重男轻女的年代,老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全家都会当成手心里的宝。老二如果性别与老大不同,待遇会和老大差不多。家里人会把对老大的宠爱平均分到两个孩子身上。最尴尬的就是老二和老大性别相同的情况,父母对于老大的爱,竟然会有“疲态”,无法给予等同的爱。难道这也有“审美疲劳”?而老三却又能得到超越老大的爱。这真的匪夷所思。我也是无法理解当时为人父母的他们是怎么想的。

总之,新博就是家中行二,父母对他的关心是有限的。所以他经常喜欢和我混在一起,而不是和自己的兄弟。我俩一来二去,关系越来越密切。

当年小学教的比较浅,对于我们这些父母是文化人的子女,学习压力非常小,作业又是三下五除二就应付了。我们经常放学后野在外面,打弹子、扔沙包、踢毽子都是我们信手拈来的。当然,小打小闹也是经常又的。

三年级的某一天,已经临近放暑假了,我们几个小孩惯例相约在玩“𡞟匽覒覒”。

𡞟匽覒覒是上海本地对“捉迷藏”的方言。发音有点类似“boo yang moo moo”。没法用拼音实现。

我们这边规则是2个人扮鬼,其余六七个躲。不能躲出规定范围。我和新博比较喜欢一起当“鬼”,况且一般孩子都不喜欢当鬼,所以我们经常搭档。一般孩子当“鬼”的时候非常消极,因为“鬼”很难把孩子找全,还各管个找。但其实两个人搭档起来容易很多,一个明一个暗。

这一天我俩不出所料地搭档了。

前半段,我俩按照以往的战术,很快就挨个找到了四个。剩下两个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因为我们一起玩的那一片范围并不大,而且因为经常在那边,那些经常能躲人的位置我们早已熟记在心了。可是即使反复搜索,仍然找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已经留不住了。

我和新博交换了一个眼神,会不会两个人溜到外面去了。我们联合其他四个一起玩的街坊孩子到大院外面开始搜寻。

我们俩当时真的是急了,担心朋友是不是出事了。当年拐卖儿童的事情在我们那块还没发生过,所以我们脑子里并没有这种印象。河边、小树林都找过了。甚至一处只有我和新博知道的枯窨井都去找过了。现在才发现,那个窨井盖上还用繁体字写着“阴井盖”和“MAN HOLECOVER”。无论是英文还是繁体字,当时的我其实都不认识。

天已经乌黑乌黑了,虽然是六月,但太阳落山后,吹来的风还是让人感觉有丝丝凉意的。

其他孩子眼见找不到,肚子也都叫个不停了,纷纷不情愿地回家了。剩下我和新博在路口迎风凌乱着。

我知道新博在家过的并不如意,如果回去晚了错过了饭点,肯定会被责备,吃不上饭就更惨了。

在我再三劝说下,新博选择先回家,而我会去找那俩兄弟的父母把事情说清楚。后面该怎么办,就看大人们怎么决定了。毕竟人丢了,如果责备或者有更严重的结果,自己当下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因为夜色降临了,穿着一件短袖衫的我一个人搂着双臂,佝偻着往家走。路上除了昏暗的路灯,罕有行人和过往的车辆。一路伴随着法国梧桐随风而成的沙沙声。心里五味杂陈,一直猜想着他们可能遇到的事情。会不会是掉河里被冲走了?会不会遇到敌对分子被抓了?还是真的又妖怪?

快到大院门口的时候,看到母亲从另一边往院门口走。母亲似乎注意到我了,一路跑过来把我楼在了怀里,“阿三!跑哪里去了!”沙哑的声音里,露出了压抑着的气愤。我抬头看着母亲的脸,两眼通红。将我松开后,揪着我耳朵就往回走。“回家!”

我感觉耳朵都快被揪烈了,本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先和母亲说一下,但这会儿哪有办法细说。

到了家里,奶奶和外婆端坐在太师椅上,父亲站在阳台上抽烟。

“先吃饭。”母亲把冷饭里倒了点开水,和着剩菜给到我手里。

我回头看了看挂钟,已经七点了。以往家里可是五点半开饭的。母亲从厨房里拿着一个馒头坐到了我身边,沾着剩菜的汤汁,几口就打发了。

我一口饭都不敢动,“妈,出事了。”

“你也知道出事了,我们都以为你被人拐跑了。今天你爸刚刚在报纸上看到人贩子的新闻,你就像丢了一样。全家都急死了。”

人贩子……我听到这三个字,眼泪一下子绷不住了。

“妈,伟根爷叔家两兄弟被人贩子抓走了。我们本来在玩𡞟匽覒覒,他们两个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和新博两个人急坏了。”

我把我和新博是如何找他俩的过程,详详细细和母亲复述了一遍。

母亲面容反而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一只手抚着我的头。

“没事了,吃完早点睡吧。”

第二天是周日,不用上学,我早早地就站在了阳台上看着楼下院子里打扫大院的伟根爷叔。

孩子丢了还不紧不慢地在打扫卫生。我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扭过头,看见从隔壁楼里跑出一小孩。这不就是伟根爷叔的儿子吗?他们兄弟俩昨天不是不见了吗?

我跑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煮粥,我兴奋地喊道:“妈!伟根的俩孩子找到了。”

母亲转过脸来,淡定地看着我,“压根就没丢。”

我懵了,这话从何说起?

喝完白粥啃完大头菜。伟根爷叔拖着他的两个孩子就敲响了我们的门。

当着我的面,劈头盖脸地把他两个儿子教训了一顿。还好我父亲制止了他伸出的手,否则按伟根爷叔这双当年挥锤子的手,还真怕把他们打坏了。

事后才知道,当时我们玩𡞟匽覒覒,俩兄弟知道我和新博当“鬼”,他们从来没赢过,就耍小聪明,在我们倒数的时候,直接跑回了家。后来就一直在家看小人书。所以我们将整个大院翻了个遍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们,更不用说到更远的地方了。

母亲到了饭点都不见我回去,一口饭都没吃。我父亲一声不吭,面色凝重。报纸往床头一扔,但是嘴里却说我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母亲在下午取报纸的时候就看过了,知道父亲心里其实很担心这一片是不是真的闹人贩子了。

母亲在外面找了我一个半小时,出门前就去过伟根爷叔家问我的下落,当时就看到了他家俩兄弟在吃饭,从他们嘴里得知,他们四点不到就回去了。我妈当时就更担心了,散伙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我回去。母亲本身就是生世坎坷的人,见识过很多动乱年代底层社会的事情,心里就一直吊着。直到在院门口看到了回来的我,大石头才落地。

在外面喊我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但是我为了找他们走的太远了,加上风大,嘈杂的环境让母亲原本就不洪亮的声音显得更不清楚了。

但吃饭时,我向母亲说的那一串话,反而让母亲感觉到了欣慰。三年级的我,已经表现出急他人所急了。完全错怪了我,事实反而让他们感觉到了惊喜。只是,作为小孩子的我,那么晚了还执着地想靠自己的力量处理远超出我能力之外的问题,的确有些不妥。母亲告诉我,我本可以一开始就向大人征求帮助,即使真的失踪了,也能早一点组织人力搜寻起来。大人经历的多了,想的肯定比一个8岁的孩子周全些。

事情的确是如此,我至今都是延续着母亲的教诲教育下一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