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思绪被拉回到了病床上的我,但感觉这里不像是医院里呀。

相同的是,我依然是卧床不起,自己没有力气起床。听到房间外两人在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儿子和妻子在准备晚饭。现在的我吞咽咀嚼都是比较困难的。就勉强挑些尝尝足矣。

听他们俩坐在床头聊些家常,简简单单地打发了晚饭,我还是对他们很心疼的。为了能照顾我,大大降低了以前的生活品质。尤其是儿子,近一年的工作受到的影响很大,几乎是荒废了这一年。但是他嘴上不说,全都压在心里,不想给病榻上的我带来压力。真的是苦了他了。

妻子的脾气还是比较急的,很多话憋不住,但当儿子们也不爱说,等他一回去,就要开始对着我叨叨不停。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竟然彼此还是不那么的体谅对方。说到底,我还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呢。

突然,一口气喘不上,胸口感觉像是被一个人坐在上面一般。只能通过很微弱的呼吸维持。

“我感觉不太行了。”

妻子发现了我嘴唇在动,凑过来仔细听我在说什么。

“那么我们去医院?”

我点点头。

妻子看向儿子,“你爸自己下不了楼啊,怎么办?”

“你别慌啊,打120,让他们来搬吧,我开车跟着你们,要带的东西放我车上。”

没过多久,120的人到了,询问我们去哪个医院,妻子执意要去中山医院,120的人看我这个样子,似乎是见多了,忠恳地向我妻子建议,“阿姨,听我们的,还是去近一点的十院吧。”

几个人犹豫再三,还是妥协,去了最近的第十人民医院。

两个壮汉用一个简易担架把我从楼上扛了下去,也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被带下楼,上一次还是问街道里借的爬楼机一层层送下去的。

躺在救护车上,我却意外的平静,这命运如此,再如何挣扎,似乎也就如此了。十个月了,最后还是回到了第十人民医院。

…………

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今天是我退伍的日子。

我们即将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军营,老兵们身披大红花,光荣退役。我们列队而战,听着上级给我们做最后一次报告。退伍军人代表也上台做了最后一次汇报,感谢部队给予我们的关怀与教导。

我们离开军营后,褪下这身军装,只不过是换一身行头,换一个场地,但是军魂永远存于我们心中。走向人群,走进基层,继续发挥我们的热量,为社会做出我们应当给与的贡献。

那一天,再硬的汉子也被这离别的场景撼动了内心。有一幕,让我也无法忍住泪水,打湿了衣襟。我们这成立不久的军犬队的老兵退伍,交接军犬给新兵的仪式。老兵再不舍,也不得不把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的爱犬,交给新兵手里。军犬个个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曾经的战友,直到仪式结束的那一刻,所有军犬都躁动不安,不愿老兵们离去。但是老兵们必须残忍地抛下他们,立刻离开,再也不与这些军犬见面。这并不是人类世界的无情,而是人类和军犬的情谊过于深厚,为了能让军犬更好地参与到后来的训练中。但彼此已经互相将对方,深深地刻印在了心里。

我整理完了最后一件衣服,装进了行李包中,最后一个走出了宿舍。踏出宿舍的那一刻,我的右脚像是被牵住了一般,迈不出那最后一步。我止住了步伐,回头看了这件宿舍最后一眼,6个双人床整齐划一地列于两侧,被子和枕头还是那样,有棱有角地摆在那边。平日里闹的时候嘻嘻哈哈,静的时候庄严肃穆。而现在,大伙各奔东西了。说实在的,我都没有和各位好好的道个别。未来在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我们各自心里都不知道。

回家的路,漫漫而淡淡。东风卡车从盘山公路上渐渐远离了军营,在最后一个弯路之前,我最后一次从远处望向那里,想将这美好而又饱受遗憾的地方最后一次印刻在我脑里。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

……

行程一天一夜,颠簸得有些麻木。绿皮火车到达家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上海站在这个时间也已经没什么人了,上海的午夜,寂静的令人发怵。这班列车,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人了。

候客大厅里空荡荡的,这个时间点,谁还会来这儿啊。

不远处,看到一个小胖妞就这么坐在那边,头倚着柱子打瞌睡。

这不是小萍嘛……怎么大半夜来这儿了?不会是来接我的吧?我并没有通知他们我今天回来呀。

我上前轻轻摇醒了小萍,她微微睁开眼,感觉倦得不得了。揉了揉眼睛,发现我已经站在她面前,才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嗯……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一下午,实在困得不行,就睡着了。这都几点了。”

“你咋来了?我没和爸妈说我今天回来啊。”

“别提了,你以为你不说,爸妈就不知道吗……爸妈生你气了,不听他们的,偏要复员,一提起你就闷闷不乐。你看……今天不就不肯来迎你了。”

听了小萍的话,也理解父母的做法,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小萍嘴里还在嘟囔着,“嘴上说说不来,说说不想看到你,这破差事还要甩给我,叮嘱我早点过来,别错过班次,弄到最后那么晚,我晚饭都没吃呢。”说着说着,眼泪突然挂在了眼角。一个人在那边闹起了小脾气。

我提起她的包,里面还有几个冷掉的窝头,和一口咸菜。

“小萍,这不是有干粮的吗?”

“你还敢提,这是妈给你备着的,怕你一路回来没饭吃,都不考虑一下接任务的我。”

“知道了,那我们赶紧回去吧,这两个窝头虽然冷了……嗯,你先垫一下肚子吧。”

我提起所有行李,领着小萍向着候客大厅外走去。看门大爷见我们俩终于走了,一瘸一拐地回来锁铁门。

“哥!这么晚了怎么回去呀,那么远我可走不动。”

小萍不提,我还没想到,本打算是下车后就自己一路走回去。以前在部队里,这种十几公里的负重拉练也没有少跑过,对我来说并不在话下。而今天突然冒出了小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正挠头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门房大爷关门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门边正锁着一辆黄鱼车。

“小萍,等我一会。”

我敲开了门房间的大门,和大爷商量着借这辆车一用,并保证第二天一早还给他。大爷看我们两个人大半夜站在风里,大包小包地。分外可怜。他都不好意思拒绝,但却有些为难,在见我掏出了退伍军人证书,打算交给他作为抵押后。脸上流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并表示不用这番折腾,旦借无妨。只要记得一早换回来就好,否则他早上搬东西就没家伙事儿了。

我连连道谢,提着钥匙就出了门房间,在门口还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十几公里的路,骑着黄鱼车,载着小萍。其实也就差不多一个小时。

路上我问着小萍最近家乡有什么变化没有,小萍似乎有心事,我连问了两声她都没回应。当我停下车,回头拍了拍她肩膀,她才回过神来。我急忙关切地问他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我这个哥哥,三年来,别说关心这个妹妹,连回家也就那三天。隔阂自然就横在了我俩之间。以前小时候喜欢粘着我这个哥哥的小萍,现在已经将自己的世界开始封闭了,毕竟大姑娘了,再也不会像以前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忍了很久,小萍开口了:“小军病了。”

我愣住了,“怎么病的?”

“你回部队没多久,噩耗传过来了,小军的爸爸遇害了。你也知道,他妈妈本来就抑郁在病床上了,听到这事哪里受的住。没几天,小军带着饭回去,发现他妈吊死在自己家里了。一句遗言都没留给他”

“这……怎么可能,爸不是说事情都过去了吗?”

“你不知道,其实他爸刚去的时候,就被害了。但咱爸说,小军的爸是英雄,是因为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我们的家园才会安稳度过那几天。也就是你上次回来的那几天。”

我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以为,我才是那天的英雄,没想到,最后的最后,自己竟然还是成为了那个被保护的人。夜晚的风格外的大,不过这也好,能把我刚刚流出眼眶的泪水吹干,只在脸上留下一道干涸的泪痕。

小军啊小军,你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了吗?你终于还是没能战胜命运的安排,一步步迈向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里,慢慢裂开,慢慢腐烂了吗?我们曾经是多么好的兄弟。

你最终是因为那些难闻的粉末而英年早逝的,在现在的这个时刻,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改变这一切,去拯救你这个苦命的人。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