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我终于回到了这里,我出生长大的家,还是那个床铺,但不一样的是,我保持着部队里养成的习惯,每天清晨起床,下楼跑步。床铺整理的整整齐齐,我的生活用品,每天都收纳的简洁明了,与小萍的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反而让小萍产生了反感,我最后不得不假装过的随意些。
父亲和母亲在我回来后的几天里,都不和我说话,让我非常不自在。呆在家里反而让他们觉得别扭,但是我又不是从何说起,反而选择了逃避。我反而选择出门在外。
我去探望了小军,小萍听说我要去,便又像小时候那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小军家。
小军在家,大门都虚掩着,我们在门口喊了几声都没有反应,我和小萍感觉氛围有些异样,我俩都担心他会出事,便把门推开,闯了进去……
好在,虚惊一场。
小军背对着我们,面朝窗口,坐在床沿。窗外是一株垂杨柳,迎风在那边飘着。我们在他背后又喊了他几声,还是没有回应。小萍做到他边上,搂着他。回头看着我,说他的病情又重了,害怕他突然哪一天就出事了。
我环视了一圈房间,似乎比一年前更空旷了,原本唯一还算得上值钱的那台黑白电视机,现在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那两道压痕还依稀可见。五斗橱上放着两瓶写满外语的药罐,我拿起来端详了一阵,歪歪扭扭的写着蚂蚁一般的文字,我们那时候英语没有怎么好好学过,到这时候也真排不上用场。两罐药都已经空了,一罐似乎空了没多久。
“这药……不便宜吧。”我向着小萍摆了摆手上的小瓶子。
小萍看着我,点了点头。
“你平时还陪他去医院吗?”
“去过几次吧,据医生说这药不能停的。但你看他这情况,哪还买得起这个药。”
“他这到底是啥病?”
“我也不太懂,医生说是心里的病。病因是因为连续的情感冲击,让他走不出脑子里的怪圈。只能靠吃药了。”
我对医学方面的理解完全就是一张白纸,就算小萍这么给我简单解释了一番,我也还是像木鱼脑袋一般。若不是看到小军的症状如此的让人毛骨悚然,我甚至会觉得他这么个男人怎么可以那么矫情。不过双亲的过世,对任何人的心理冲击都是毁灭性的,我还是要最大限度地体量他。
考虑到他现在的症状,我还是决定带他一起去一次医院,如果长期一个人在家独处,我真担心会出意外——就像他妈那样。
在医院里,我特地让小萍把小军支开,亲自和医生聊了起来。
医生所表达的,小军这个症状的出现,主要原因就是“应激性”的生活事件所导致的。我对这个新词汇还真不太理解,麻烦医生能说的通俗点才听懂,就是小军自身能接受外界刺激的多产生的反应,而他身体非意识控制下所作出的趋利避害和趋吉避凶的精神行为。我能理解为,小军的大脑为了保护他这个人不至于做出更加过激的行为,而自动关闭了他大多数的功能,仅留存部分满足他最低限度生存的行为能力。
加上医生近几次的观察,小军的行为已经出现了包括心境、情绪的低落;整个人的思维迟钝;意志活动的减退;甚至认知能力方面也出现了很大程度的退化;最可怕的一点,他已经出现了睡眠障碍、全身乏力、食欲减退、体重下降等比较明显的躯体症状了。
一开始,医生本想着通过心理疏导的方式进行治疗,但是小军从始至终都强烈抗拒,甚至在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室里,都对医生的提问产生的应激反应。最后不得不终止治疗。唯一能陪着他的也只有我的妹妹小萍。
不得已,医生和小萍商量下来,只能用药物了,但是当前的药物非常稀缺,国内自主生产的药物也只能针对症状比较轻微的早期患者,对于他这样的情况,作用甚微。但进口药,由于国内外的贸易本就不畅,现在能拿到的也就是一些库存药,价格不菲。这类药物都没办法走劳保。况且是要终生服用的,剂量随着抗药性的增加而逐步提高。
小萍当时为了小军,四处问朋友借了不少钱,父母这边已经开始反对小萍再和小军接触了,拗不过她,也是心疼自己女儿,拿了点积蓄给小萍应付当下的费用,但是后续治疗,家里本身也是承担不起的。这之前我着的两罐药,也是小军到现在服用的唯二的两罐了。
小军这个样子真的不是办法。虽然我们都知道症结在哪,但是要打开他心理大门的方法,就只有从他自己内部了,外人根本帮不了。
甚至于,医生也摊明了和我说,他这个病,到了后期,心理治疗只能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主要的还是要靠药物去维持,最后,就只能看他自己造化了。能走出来,也算是老天开眼了。医生自己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我能体谅医生的无奈,像小军这种情况,在当时七十年代末,可能一辈子就遇到过这么一个,国内医疗技术非常落后,能确诊已经是遇到资历比较老的了。若是个新人,我敢断定,别说开药了,可能当场就打发回去,让小军多吃吃多喝喝了。
我距离正式到工作岗位报到还有一周时间,在这期间,我会尽可能帮小军筹钱,这部分钱,如果可能,我会想办法帮他还上。这样一个发小,我不能不管。
我第二天一早就步行来到了新博家中,他比我早一天回来,本打算这两天也到我这里寻我聊聊的。我开门见山地向他借点钱,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弄的有些摸不到北。以为我家出了什么事,直到我把小军的情况,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解释了一遍后,反而被他诟病我如此见外,这种事情想要一个人承担,太不把他当好弟兄了。
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么我们这一批一起退伍的老兵,就可以借这个机会,一起聚一聚,在部队里的时候,都忙着各自的训练,很少有聊天的机会,这次不如就一起熟络熟络感情。
新博很有效率地组织好了这次的局,地点就挑在了华山路上的一家被关了10年左右,最近刚刚恢复营业的茶馆店。里面环境还算可以,我们可以边喝茶边听书,边聊我们自己的事情。除了我见过几面的忠平和利戎以外,还来了个新面孔,是比我们早一年入伍的前辈,但是机缘巧合,和我们在同一年退伍的杨威。
我们几个里,利戎回来选择了到医院里当一名检查科室的操作师,因为他没有正经学过医,所以不能进入编制内,属于编外人员,但是在那个年代,混口饭吃是没什么问题。我和新博、忠平选择了在当时看上去比较有前途的国企,当时在国企内,就如同拿了铁饭碗一般,轻松而又稳定。而杨威,去了当时的街道里工作,虽然一开始也是编制外的,但是这属于下基层,又是退伍军人的身份,前进的道路比我们宽广许多。
渠道方面,我们问了问利戎的意见,我把空药瓶也给他看了看,他和我反应一样,什么“鬼画符”的药名,一个中文字都没有。但他作为华侨的舅舅最近要回国了,可以给他看看有没有办法买到。
杨威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思路,像小军这种情况,应该算得上是疑难杂症,甚至于属于罕见病,在区里是有相关帮困政策的,更何况小军父亲的情况,如果顺利的话,甚至可以被追认为烈士。对于烈士的遗孤,国家还会有相应的抚恤政策,这些都是可以去争取的。这些在国家的民政机关里是有依可循的。
这条消息,犹如久旱逢甘露一般,那就如同代表,小军有救了。
我这个急性子,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操办起来,还好杨威立刻把我拉住了,“别急,别急,去之前我们还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至少,你要知道一下,今天街道不上班。明天你跟着我一起去。烈士追认和帮困申请我们一起问。”
我站起来,替小军和他失去的双亲,向杨威表示诚挚的感谢,一个鞠躬可能真的无法表达我此刻的感激之情。新博也站起来,以茶代酒,向我们的战友表示感谢。忠平坐在一边也没闲着,他提议,可以在战友之间组织一场募捐,捐多捐少在于个人心意,可以找到当地的“退伍军人联络办公室”里找联络员沟通一下,如果他那边可以,那么这场战友之间的互相帮助,就能顺水推舟的进行下去了。
曾经一直靠一己之力走到今天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原来这就是部队里一直说的“众志成城”。群策群力,勇度难关。
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小军,把他那面已经崩塌的心理防线重新垒起来,让他对人生重新焕发出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