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参军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否真的想好了?
虽然父亲曾经也是军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但我这个和平年代出生的人,并不能完全从他的话语中体会到军旅生涯的艰辛。
他给我们讲过许多打仗时候的故事,记忆犹新的是一次为前线输送物资的任务。当时时属解放战争,一次正面冲突焦灼了三天三夜。前线阵地几乎打到弹尽粮绝,父亲所属的机动班负责将后方的弹药运输至前线。当时两人一车,父亲和一个战友已经连轴工作了三天三夜,一直冒着被炸弹炸到车毁人亡的危险,行至指定位置。
轮岗到我父亲开车,战友在卡车后方押车。当时的军用卡车都是有顶棚的,因为过于疲劳,父亲的战友在后车厢里睡着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此起彼伏。突然间,一颗榴弹突然落在了车辆的正前方,地面瞬间炸出了一个大坑,事出突然,父亲的车辆难以制动,外加重车操作,本身已属于超负荷运行。刹车完全起不了作用。最后整车倾覆。父亲也摔得不轻。
从驾驶室苟延残喘地爬了出来,靠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身上多出擦伤,根据父亲回忆到,当时应该是有几处骨裂的。似乎突然意识到后车厢的战友还没爬出来,当时也没意识到自己有伤到骨头,连滚带爬地跑到后车厢位置,从凌乱的货物中,翻出了奄奄一息的战友,当时伤的不轻,被几个几十公斤的军用物资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压在下面,手脚已经明显因骨折充血肿胀。可能胸腔也被严重压伤,鼻子里有血泡。情况不是很乐观了。当时身边也没有通讯设备,在这路段,只能等来往的机动班战友援助了。但战友的伤势太重了,未等到同伴的救援,就已经没了呼吸。父亲当时真的非常自责和悲痛。
这件事对父亲的军旅生涯非常触动,也对他后来解放后的工作生活影响很大。父亲一辈子从事着运输事业,对行车安全和车辆车况的检查尤为重视。在他眼里,交通问题就没有小事,分分秒秒都会造成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
昨夜一整夜的兴奋,导致白天一整天的萎靡。大中午的,小萍无视我在躺椅上打盹,拿着鸡毛掸子满屋子的掸灰。把我从睡梦中呛醒。我是敢怒不敢言,这个妹妹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洗了把冷水脸提提神,我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摇曳的树枝发呆。
父亲当年是机动班的,那我到时候会分配到什么兵种呢?
空军?
开着战斗机守卫祖国的领空。但是听母亲说,因为空军的编制过于臃肿,今年开始已经逐步精简化了,虽然每年仍然要征召新鲜血液,但是空军对身高、视力以及各项身体素质指标都严格要求,而且是所有兵种里最严的。而我身高175厘米,似乎已经超出了身高要求了。
海军?
我水性一直不错,但未曾见过大海,甚至坐船的机会都不曾有。父母对于海军的编制也不曾了解,因为海军编制也是解放前不久才开始组建的。而当时,只有一艘刚刚投诚的“重庆”号巡洋舰。没一个月就因受损严重,自沉港内了。
陆军?
这是我国最普遍也是最强大的军队了。当年真就是靠着陆军打天下。可能我思前想后,最终也只会被安排到陆军吧。但这也不错,沿着父亲走过的路,一步步成长成他的样子,也不是不好。虽然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有些古板。有时候还很教条。但其实,我自小就以他为榜样在成长,无论是捣蛋还是任性,有时候甚至会顶嘴争执。无非都是觉得得不到他的表扬和肯定,心理有数不清的不明白。可能是父亲对我的期待太高了,对我哪怕一点点的进步也都被掩盖了。
无论是我依然无知,还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过高的期待。我已然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条路。既然选定了,就要无怨无悔地走下去。用我父亲的话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军营里,如果受不了逃回来了,就用家里的枪将我就地处决。我相信父亲是能说到做到的,对党和国家的忠诚,是胜于亲情骨肉的。
新博其实在兴奋之余,也像我一样,表现出了忐忑之心。
他拉过我到他家坐坐,我其实也猜到他在担忧什么。对于他而言,能下这个决心可比我困难多了。我估摸着,他读书时候想这件事肯定想了有一年多了。哪像我,听风就是雨,昨天才想到,今天就决定了,趁自己这阵热血劲没过,赶紧把事情敲定。
别看新博和我关系贼近,但我俩其实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的。首先一点,就是我性格张扬,各种事都喜欢挑头,而他更喜欢让自己隐蔽在众人之后。虽然我们各自都不会使对方于不顾,但他还是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其次呢,我好动,平日里闲不住,除了和他们聚在一起嬉戏打闹,我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做一些强身健体的活动。其中比较频繁的就是从家里慢跑至西郊公园,来回有十五、六公里的样子。偶尔还会跟着哥哥们在院里的双杠和单杠上玩各种体操动作,尤其是二哥,这两样耍的最棒,我是遥不可及。
新博就比较懒一点,也和他从小的身体素质有关,吃得多,动的少。一来一去就愈来愈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即使当时的饮食环境不足以让人出现过于肥胖的情况,但他的身材而言也是“独一档”,我甚至都担心他过不了体检。
不过好在他因为种种理由,还是选择了参军这条路。那么他一定是希望正面解决这些他自身存在的问题的。
他希望我能督促他每天锻炼身体,并在最后这两个月里互相打气,不要打退堂鼓。用他的话说,如果能让他坚持到最后的,也就兄弟我了。
这活我不接也得接呀。
每天早晨五点半,我就一路小跑来到他楼下,把他喊醒,习惯睡懒觉的他,头两天怎么喊都喊不动。直到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他是睡窗口的,我让他睡觉的时候脚上套一根绳子,别栓太紧,另一头系一块橡皮或者铅笔,从窗口放下来,我到了就使劲拽,直到把他拽醒为止。
虽然他跟不上我的节奏,但依然勉强自己参与着,我也放慢我的节奏,陪着他一步步来,从最初的两三公里,逐步地已经可以上五公里了,身形也是肉眼可见地在改变。好几次我是刚刚热身,他已经躺地上大口大口喘粗气了。满额头都是汗。我是笑得不行,他却连理我的力气都没有。
期间我询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因为我知道他和他哥要照顾家里,这一去,弟弟妹妹就要全抛给他大哥了。他面色五味杂陈,其实他父母马上就能回来了,苦日子也算是可以到头了,工作仍然是可以恢复,也因此,自己必须做出选择,继续留在家里成为他们的负担,还是出去闯荡。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无情,但现实就是这样,兄弟姐妹四个人,除了大哥,都是没法去挣钱的,而我们逐步都成长起来了,弟弟妹妹还小,而自己却不一样。
也难怪,那时候虽然我母亲也遭到了迫害,但好在父亲积攒的人缘在暗地里保护着,只一两年就救了回来,当时在奉贤也受了不少苦。可他父母这一去,就是五年。
他这一家真的是命运多舛,导致新博选择自己的路都没办心无旁骛。
……
这两个月的时间也是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终于到了临行的日子了。我俩最终也是顺利通过了审查和体检。
在街道这集合后,会有专车将我们送到火车站,再根据分配的地区,前往各自的营地。
那天母亲和小萍帮我打包行李,整理行装。
“妹妹,帮我想想看还缺不缺什么东西。”我妈一直喊小萍“妹妹”,这好像也是他们这代人的习惯,尤其是对家里的小女儿。
“没了没了,都检测两三遍了。”
“快快快,阿三,时间不早了,走了。”
他俩弄得比我还紧张,不知道到底是谁去当兵。
集合点人头攒动,这里也是一年一度的“出师”会。
母亲站我跟前,帮我衣领亚亚齐,帽檐正了正,双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旁。露出了微笑。
“我们阿三正式成为大人了,到那边脾气要收敛点,不像在家里了,妈可没法护着你。”虽然没说出来,但看得出母亲对我的不舍。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这样的几年。对他们来说,我还是那个受不了风吹日晒的小男孩。这时候我必须坚毅地看着他们,不能表现出一点不舍,否则她会更难过的。
小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我从她手中接过我的包。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被她一把打开了。“别老摸我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多写信回来啊,爸妈会想你的。”
我点了点头。明白小萍的意思。
新博远远地喊了我一声,似乎是要出发了,“老刁,走了走了,集合了,还在想什么呢?”
是啊,还在想什么呢,都到这里了。
我们整整齐齐地坐上了迷彩卡车,我正好被安排在了最靠后的位置,车辆发动了,我朝着人群中的母亲和小萍挥手告别。心里却空落落的,似乎有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
车发动了,发动机带动整辆卡车震动起来,我的心血却不同以往的平静。
启动了,卡车缓缓驶离人群,在路口调了一个头,重新经过了人群所在位置。告别声此起彼伏,我依然看见了小萍和母亲的身影,他们一眼就望见了我,小萍蹦的老高,挥舞着手,生怕我看不见她。
忽然间,我在人群外,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父亲!我突然眼眶湿润了。我明白了,我究竟是为什么失落,为什么心如止水,为什么彷徨不安。我是在等父亲的出现。原来父亲心里一直挂念着我,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父亲这人,就是这样,面子上总是冷冰冰地对着所有人,但内心世界比谁都活跃。
我对着父亲挥了挥手,他似乎早早地注意到了我,对我点了点头,我远远地望着他,似乎他的脸上也带着满意的微笑。我们父子彼此之间隔着这几十米的距离,无言中却又好似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