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罪证

法律决不在判定有罪或无罪的事情上,只是听凭法官的良心和法官随心所欲的意志来决定,而是坚决对法官说:“如果你们没有确凿如山的证据,你们就不要判罪。”

——【法】罗伯斯庇尔《革命法制和审判》

1

向渊认为周奋励案有些解不开的疑点,决定将案件退回补充侦查。

在将案件退补之前,向渊决定先和侦查人员当面沟通一次,毕竟,面对面的沟通比简单的文来文往要更有实效,况且,周奋励案的疑点也不是一纸退补提纲能说清的。

12月2日,向渊约了夏峥嵘来他办公室讨论周奋励案。

向渊和夏峥嵘是政法大学同一届同学,向渊是法律系的,夏峥嵘是刑事侦查系的,因为是同乡,又情趣相投,而且都有一腔法治抱负,怀有公正之心,所以两人大学时期就是哥们。

沈冰鸿大学报到时,正读大三的夏峥嵘参加了迎新工作,他对沈冰鸿一见钟情,热情周到地为沈冰鸿办理了入校手续,尔后就开始策划如何追求这位清纯美丽的师妹了。

夏峥嵘当时担任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沈冰鸿又正好有绘画特长,夏峥嵘趁机将沈冰鸿拉入宣传部,招入自己麾下,接触的机会自然多了不少。

在大三、大四两年中,夏峥嵘对沈冰鸿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攻势,只可惜,沈冰鸿心仪钟情的是向渊,一直没有接受夏峥嵘的炽热感情。

参加工作以后,夏峥嵘对沈冰鸿仍然一直念念不忘,对家人、同事介绍的对象都不感兴趣,他还在等待,只要沈冰鸿没有结婚,他的心就不会死。

沈冰鸿研究生毕业后考入洪都市人民检察院,夏峥嵘感到非常振奋,他又鼓足勇气对沈冰鸿展开追求,但仍然遭到了沈冰鸿的婉拒。

夏峥嵘在感情上也是个很执拗的人,认准了目标就会执著地坚持,不论结局如何,都无怨无悔。

同时,夏峥嵘在感情上又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不会因为被拒绝就由爱生恨,即使他得不到沈冰鸿的爱,他也由衷希望沈冰鸿能找到她的所爱,幸福一生。

夏峥嵘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知道感情不能勉强,沈冰鸿虽然没有接受他的爱,但一直努力保护着他们之间的友情,没有给他带来伤害,对这一点,夏峥嵘对沈冰鸿是心存感激的。

所以,夏峥嵘一直觉得,即使最终不能赢得沈冰鸿的爱,但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是一种幸福,而且他随时准备着,一旦沈冰鸿有难,他愿意为她作出任何牺牲。在夏峥嵘看来,或许,这才是爱的最高境界。

2

夏峥嵘来到向渊办公室,一进门就笑着说:“大检察官,向你报到。”

向渊一看哥们来了,笑着说:“别来这套,我这个小检察官能请到你这个大队长可不容易啊。来,坐吧。”

夏峥嵘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向渊一边给夏峥嵘泡茶,一边说:“别急啊,我马上把你师妹叫来。”

夏峥嵘说:“你这话说的,我急什么呀,再说了,沈冰鸿也是你师妹呀,你应该说‘我们师妹’才对。”

向渊一边给夏峥嵘递茶,一边笑着说:“不一样啊,我跟她在学校可不认识,你就不同了,把人家招至麾下,关系可不一般呀。”

夏峥嵘接过茶,说:“得了,没什么不一般的,就是多了一层共事关系,仅此而已。”

向渊调侃说:“不是吧?你小子那么热烈地追求人家,你以为我不知道?”

夏峥嵘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把手一挥,说:“得了,陈年往事,不提了,说案子吧。”

向渊说:“那我们就言归正传,周奋励这案子,你觉得怎么样,内心确信吗?”

夏峥嵘说:“确信呀,那么多证据摆在那,形成了扎实的证据锁链,你觉得有什么可疑吗?”

向渊说:“我先问个情况,周奋励作案用的丧命散说是从农药批发市场的一个药贩子手上买的,这个药贩子你们找不到吗?”

夏峥嵘说:“这个人我们早就找了,找不到。”

向渊问:“你们让周奋励去辨认了现场吗?”

夏峥嵘说:“去了,我们让周奋励带着我们去了农药批发市场,他指着一个边边角角的地方说,就是在那买的,可人没了。”

向渊说:“或许过阵子那个贩子会再出现。”

夏峥嵘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侦查终结之前,我们又让周奋励带着我们去了两次,都是无功而返。”

向渊说:“这就怪了,这个人从此消失了?”

夏峥嵘说:“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周奋励给了这个贩子一万块钱,他还不跑得飞快?再说了,这贩子也猜得到,买药的人肯定是拿这个去杀人呀,他哪敢还在那个地方出现呀。”

向渊点点头,说:“也有可能。”

夏峥嵘问:“还有什么疑点吗?”

向渊说:“还有,我提审周奋励时,问他买的蛋糕多少钱一个,他开始说不记得了,后来说大概七八块钱,结果我们去那家店问了一下,15块钱一个!”

夏峥嵘一听,也觉得疑惑,说:“嗯,不应该相差这么大呀。这点我审讯的时候疏忽了,忘了问他这个细节。”

向渊说:“你没问也正常,因为你首先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自然觉得没必要问蛋糕的价格了。”

夏峥嵘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一个疏忽,案件的细节很重要,有的冤错案,就是因为没有注重细节呀。”

向渊说:“这倒是,你第一次讯问的时候要是问了这个问题,他要是说不记得,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夏峥嵘接着问道:“还有什么疑点吗?”

向渊说:“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周奋励自己说他的犯罪天衣无缝,但为什么他会把剩下的毒药藏在家里呢?那不等于是故意给警方留下铁证吗?”

夏峥嵘一听,脱口说道:“这正常呀,很多案子我们都在嫌疑人住处搜到了犯罪工具、赃款赃物等等物证,投毒案件找到毒药的也有。”

向渊问:“这个案子怎么解释呢?”

夏峥嵘想了想,说:“或许周奋励担心这是假药,万一马雯欣吃了没事,他还可以拿剩下的药去找那个药贩子,要他退钱哪。”

向渊知道夏峥嵘是瞎说,说:“行啦,别瞎扯了。”

夏峥嵘笑了笑,算是承认自己在瞎说,然后又想了想,说:“其实呀,很多犯罪人都过于自信,相信自己的犯罪不会被发现,所以也压根不会去想公安会搜查他的家。”

向渊摇了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或许你认定了他是作案人,所以他怎么做你都觉得不可疑。”

夏峥嵘说:“是啊,我们搞侦查的需要有罪推定,才能抓到真凶,你们搞公诉的需要无罪推定,才能保障人权,但兄弟你也不能太多疑呀,毕竟那么多证据摆在那呢,这些疑点推翻不了那些铁证呀。”

向渊说:“不需要推翻,我们起诉的证据标准是排除合理怀疑,所以只要还存在合理怀疑不能排除,就不能起诉,而不是非要推翻侦查的有罪证据,证明犯罪嫌疑人是清白的才能不起诉。”

夏峥嵘说:“这我懂,但你这些疑问是不是合理怀疑呢?这个合理怀疑本身就很难界定。”

向渊说:“咱们不争论这个是不是合理怀疑了,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犯罪人作案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毁灭罪证,对吧?那么周奋励把剩下的毒药留着,你一点都不觉得不合逻辑吗?”

夏峥嵘想了想,说:“照你这么说,你是怀疑有人栽赃他?”

向渊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夏峥嵘说:“但这说不通呀,周奋励是一直认罪的呀。”

向渊说:“那我们能不能再大胆假设,有人栽赃他,同时他又愿意为那个人顶罪呢?”

夏峥嵘说:“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周奋励不怕死吗?他连自己的前程都那么珍惜,何况生命?”

向渊说:“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迷团呀。”

夏峥嵘说:“什么迷团不迷团,也可能是你过虑了,你就说说看,这个案子证据上到底有什么硬伤吗?”

向渊说:“你侦查的案子怎么会有明显的硬伤呢,你可是神探哪。”

夏峥嵘说:“行了,别抬举我了,我是想把每个案子都办成铁案,但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呀。”

向渊一听,连连点头,指着夏峥嵘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在理论上,司法办案是难以做到万无一失的,因为我们毕竟是通过找证据来还原案件事实,我们还原的只能是法律真实,那么,完美的罪证也可能得出一个错误的真相。”

夏峥嵘说:“没错,神探也很难做到一万件案子没有一件是错的,毕竟人的认识能力是有局限的,先入为主、有罪推定,有时候是很难避免的,再加上客观上还受到证据的局限。”

向渊说:“行啊,大神探,你有这样的认识不容易啊。”

夏峥嵘说:“我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嘛,对了,既然案子没有什么硬伤,你还要退补什么?”

向渊说:“第一,查明毒药的来源,找到那个药贩子;第二,找那家西点店的服务员作个辨认,辨认一下周奋励案发当天有没有去那个店买过奶酪蛋糕,顺便做个询问笔录,问一下奶酪蛋糕的价格。”

向渊说到这,夏峥嵘就打断了,说:“这两点都补不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药贩子根本找不到,还有,让服务员辨认周奋励我们也做过了,服务员说每天顾客那么多,哪记得呀,辨认不出来。”

向渊说:“补不到我也要退补,这是必经程序。”

夏峥嵘说:“行,那我们就出个说明。”

向渊说:“还有,你再找周奋励的同事、亲友做些调查,深入了解一下周奋励的性格和品行,我总觉得,他不象是会狠心杀人的人。”

夏峥嵘说:“品格证据是不能作为定案证据的。”

向渊说:“我知道,但品格证据可以作为参考,增加我们的内心确信或者合理怀疑。”

夏峥嵘说:“这个没问题。”

向渊说:“注意呵,要让证人说例子,要有事例,不能简单地说品格如何如何。”

夏峥嵘说:“我知道了,没见过象你这么注重品格证据的。”

向渊说:“好了,我要退补的问题暂时就这些,哦,对了,说了半天,都忘了把你师妹叫来了。”

夏峥嵘起身告辞,一边指着向渊,一边笑着说:“你这是没有诚心呀,得了,今天就别见了,改天我请客,一起聚聚。”

向渊调侃说:“你请客?那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你俩好好聚聚吧。”

夏峥嵘说:“得了,你还不知道?哥们早就没戏了。”

向渊说:“不能这么说啊,她还单着呢,不能放弃。”

夏峥嵘叹了口气,说:“得了,这个沈冰鸿啊,就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呀。”

向渊说:“冰有什么不能融化的,‘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嘛。”

夏峥嵘笑着说:“我觉得你小子行,你肯定能让她融化,唉,你那么早结婚干嘛。”

夏峥嵘的一句玩笑话,却让向渊感觉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只好装作好笑,尴尬地笑了笑。

12月10日,向渊将周奋励涉嫌故意杀人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3

2017年1月5日,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完毕,夏峥嵘亲自带着补充侦查材料来找向渊,当面介绍一下补查情况,当然,也想借机见一见沈冰鸿,因为每次夏峥嵘单纯约沈冰鸿,沈冰鸿都会婉拒。

夏峥嵘径直来到向渊办公室,冲着向渊说:“检察官,向你汇报一下补查情况。”

向渊赶紧起身相迎,说:“大队长亲自来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是冲着我来的,我这就把沈冰鸿叫来。”

向渊把沈冰鸿叫过来,沈冰鸿走进办公室,看到夏峥嵘,热情大方地说:“哟,夏师兄,你可是大队长呐,怎么亲自来我们这?”

夏峥嵘说:“怎么,不欢迎啊?”

沈冰鸿说:“岂敢,岂敢,您不仅是我师兄,还是我老领导呐。”

夏峥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现在我来是向你汇报案子呐。”

向渊说:“行了,你俩别客套了,冰鸿,一起讨论一下,峥嵘,你说吧。”

夏峥嵘说:“我们找周奋励的部分同事、亲友作了调查,这些人都证实周奋励不仅品行端正,而且道德上非常自律,对自己要求极严,为人也很友善,从不与人敌,性情也很温和,极少生气发火。

有同事举例说,单位洗手池都配了抽纸,但周奋励每次洗完手都是回办公室用自带的毛巾擦手,他说用那么厚的纸擦手太浪费,应该处处为单位节约经费。

还有同事说,周奋励每次在餐厅用完餐,都会把面前的桌子擦干净,掉了一粒饭在地上,他都会捡起来,他说不能给餐厅服务员添麻烦。”

沈冰鸿说:“呵,好同志啊。”

夏峥嵘接着说:“还有同事说,每次去基层调研,基层同志有时会送点当地土特产啥的,他都不要,而且是坚决不要,有同事开玩笑说,品尝一下当地土特产,也算是一种调研吧?

但他说,品尝一点可以,但不能吃了又拿,这是违反八项规定的,搞得同事们都很尴尬,都不愿同他下去调研。”

沈冰鸿说:“呵,整个一现代海瑞呀。”

夏峥嵘接着说:“还有一次,他在马路边倒车,有辆车乱停,挡到了他的车,搞得他倒的时候蹭到了一下别人的车,换了我们,不下来朝那辆车踢两脚算好的了,但他非要在别人车上留张纸条,留下电话,说是他蹭的。”

沈冰鸿说:“呵,道德楷模呀。”

向渊说:“我看不只是道德楷模,而是有点道德洁癖,或者说是道德强迫症。”

夏峥嵘说:“我也觉得,他对道德的自律远远超出了常人。”

沈冰鸿想了想,说:“我大胆想象一下,这个周奋励有没有可能不是真凶,他只是因为和马雯欣有那种关系,道德上极度自责,所以愿意为真凶扛下来,替人顶罪?”

向渊说:“你的这个想象很好,办案就需要这种跳出来的思维,大胆怀疑。”

夏峥嵘说:“我觉得不可能,就算是道德洁癖,那也不是神经病吧?以周奋励的这种道德自律,和马雯欣发生关系我相信一定是情非得已,毕竟他不是柳下惠,人的道德自控都是有极限的,但你说他就因为这种自责而替人顶罪,我觉得太荒唐了。”

向渊问沈冰鸿:“你再说说,周奋励可能会替谁顶罪?”

沈冰鸿说:“当然是严纲啦,妻子红杏出墙,而且出的是隔壁邻居,哪个男人也忍受不了。”

夏峥嵘说:“我早就怀疑过严纲了,但经我们调查,证人证实,他和马雯欣夫妻关系一直非常好,直到案发前,他对马雯欣都是疼爱有加的,这说明他对马雯欣的出轨并不知情。”

沈冰鸿说:“那要是他知道了,假装不知道呢?”

夏峥嵘说:“那只是你的猜测,要有证据。”

沈冰鸿说:“还有,我们刚才一直在分析周奋励的道德品格,其实,是不是杀人,与行为人的性格也有很大关系,既然证人都说周奋励这人性情温和,极少生气发火,说明他这人遇事心胸比较开阔,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喜欢记仇,容易冲动的人,这种人杀人的概率非常低。”

夏峥嵘说:“概率低不代表没有,有的杀人犯平常一贯表现也挺不错的,也不怎么和人吵架,更不打架,但有一天他突然就杀人了,你比如媒体报道过的药家鑫杀人案、林森浩杀人案,平常完全看不出他们有一天会杀人呀。”

向渊说:“好,这个就不争了,周奋励的品格证据,当然不能用来证明他没有杀人,但可以作为分析案件的参考。

我个人认为,周奋励作为这样一个道德极其自律的人,性情如此冷静、温和的人,不至于会残忍到去杀害马雯欣,所以,我觉得这个案件不能排除合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