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似
他兀自嘴硬,向前走了一步,说: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这京城里的叫花子又不止我一个。”
晚萦凑到他面前,像是故意臊他,用食指划拉着脸颊说:
“还嘴硬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都不敢承认,要是不是你,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江逾白闷着不说话,晚萦见状还想调侃他几句,却听见他的肚子“咕咕”的响了好几声,就像是往漏斗里灌水,剩下最后几口水争先恐后往漏斗里钻的声音。
江逾白的脸更红了,晚萦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逾白有些恼,转身就要走,可晚萦一把拉住了他,敛住了笑:
“哎!别走,现在前面客人没走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吃,我还剩两个冷馒头,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来。”
江逾白已经饿得恨不得啃树皮了,身体里就像有一头小兽叫嚣着要啃掉他的内脏一样,晚萦在前面走,他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晚萦的房间实在很小,东西也很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上面有一条黑黝黝的被子和一张暗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褥子,中央有方小桌子,有一个棱角都被什么给撞断了,桌面黑漆剥落,斑斑驳驳很是难看。
这间屋子其余的人没人愿意住,因为它周围都是光秃秃的,一点树荫都没有,窗口还向着北方,一到夏天热得要命像是一屉大蒸笼,到了冬天又冷得不行,风从窗口呼喳呼喳地灌进来,吹得脸都要皲裂脱皮。
晚萦的手到了冬季又会生冻疮,冷了热了都会叫她难受得龇牙咧嘴的。
两个馒头就拿了一个竹篾箕扣在桌子上,装馒头的是个泥色的碗,干净倒是干净的,只是那颜色让人看了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可这时的江逾白顾不得许多,一看见馒头就像一头饿狼看见了一只麋鹿,扑上去抓着就往嘴里塞,他黑乎乎的手在馒头上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他可不在乎,此时就算这馒头掉进泔水里去了,抓起来他依旧觉得比满汉全席都香。
江逾白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晚萦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水,却见他翻起了二白眼,晚萦赶紧朝着他的后背“咚咚咚”的砸了好几下,他才“呃”的一声回过劲儿来。
刚想哽着说声“感谢”就听得外面一声中气十足却不那么令人喜欢的声音在喊:
“陆晚萦,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水洒了一地,盆子也倒在地上,你是不是皮痒了?”
这一声让忙乱的两人同时住了手噤了声屏了气,晚萦用口型说了一句“我先出去了”,就打开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江逾白就听见巴掌打在背上的声音和不断的叫嚣辱骂声。
晚萦再度回到房间时已经月上中天,一开门却发现江逾白还没走,她问:
“你怎么还没走?今天没机会了,好东西都被她们给分了。快走吧!给她们逮住,可有你苦头吃了。”
江逾白却突然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陆晚萦。”
“这是你的真名吗?”
晚萦说:
“我原本姓庾,叫庾晚,可这老鸨姓陆,她买了我,我就得跟着她姓。”
“那怎么不叫陆晚?”
“因为我还有个妹妹,叫庾萦,我怕有一天会因为我离开太久而把家人都给忘了。”
江逾白侧耳听了听窗外,夜阑人静,只有阶下的蛩音阵阵。
晚萦问: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江逾白回答道:
“我叫江逾白,江是长江的江,逾是逾越的逾,白就是白色的白。”
见晚萦正拿着火折子点燃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不住,江逾白忽然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接着又问;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就趁这种夜晚,夜深人静谁也不知道。”
“离开?怎么离开?老鸨手里还抓着我的卖身契呢!跑得再远她也能报官把我给抓回来的。再说了,我出去又能怎么样?和你一样去露宿街头吗?”
江逾白突然沉默了,以为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眼前的这种流浪无度的生活了,又怎么能再拉别人下水呢?
“那等我将来有钱了来赎你出去,如何?”
晚萦粲然一笑,眼睛都跟着发起光来,双手揪着衣摆重重的点了下头。
那晚送江逾白翻墙离开时,他爬上墙头,骑在墙上回过头来,俯视着晚萦道:
“你等我,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到那时候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晚萦的眼里渗出了凝露:
“好,我等你。”
自那以后,晚萦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江逾白,她日日夜夜的期盼着江逾白能再次笑容明朗的顺着墙头翻过来,然后将那乱蓬蓬的宛若秋季的杂草一般的头发抚到一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抓着绳子说一句:
“哎,好久不见了!”
晚萦天天等,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墙内的草已经拔了一茬又一茬了,柳树枝干上那被他用绳子勒出伤痕的地方早就愈合了,可他却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出现了。
晚萦从十三岁以后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姿容妍丽起来,皮肤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巴巴的,反而是喝饱了水一样,白白嫩嫩起来,一头青丝如瀑,长至腰下;柳眉弯弯,黛而不浓;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是不菲的夜明珠;鼻梁小巧挺拔,像是一座秀丽的白玉山峰;双唇饱满像是带着晨露的花瓣,手虽然带着茧,但仍然十指纤纤像是削尖的葱根。只是左边眼角却因为当年被老鸨用金簪一戳之后形成了一个小疙瘩,像是长的一颗红色的小痣。
当粗布短衣在遮掩不住晚萦的姿容之后,鸨儿终于发现了她。
鸨儿笑眯眯的将她从后院请进了前院的阁楼里,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很是亲热,拿着画着西施的团扇轻轻的扇着风,一双戴满臂钏儿戒指手镯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笑得一脸讨厌谄媚。
像是得了一个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儿,倒也是,有了晚萦再加以调教,什么稀世连城的宝贝拿不到?那些男人就是猪脑袋,只要咱们的姑娘抛个媚眼勾勾手指,什么好东西他们不是争着抢着送到面前来?扔给他们一条用过的手绢,他们都能放在鼻子边上,陶醉得吸上半天。
晚萦自从住进阁楼之后,后院的那些个人见了她一个比一个殷勤,笑得脸上都能开出花儿来,一个赛一个讨喜的来攀交情,晚萦虽说不曾报复但也素来不理。
鸨儿为了培养晚萦在她身上着实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请来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教坊司的舞乐娘子来教她弹琵琶和书画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作画,到她十六岁,鸨儿让晚萦去接客,晚萦却宁死不从,说只卖艺不卖身。
老鸨自然开始是好言相劝,到最后是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涂得猩红的指甲点着晚萦的脑袋连连骂说买了个败家子儿,就知道来算计她的钱。可打又打不得,万一打坏了自己多年的心血不久付诸一炬了?后来见晚萦弹琴唱歌效益似乎也不错就暂时由她去了,心里却在盘算着,死丫头,老娘暂时依着你,等再过几年就由不得你了。
晚萦心里却还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江逾白就能从墙头上翻过来,然后说:
“我带你走。”
很久很久了,久到晚萦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却再度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