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谋妆
几日后,京城里的百姓们如往常一样开始贩卖吆喝,而昔日的曾府如今却已成一片荒处,随意可见的残垣断壁,无一处能看得出这里间曾经是一座府邸。许是那夜的火势太大,曾瑛的骸骨找到时,已经被烧得看不清生前模样,是趴着的姿势,怀里抱着一个外面被烧得焦黑的木盒,里面是一只浅绿色的玉镯。曾鸢瞧见的时候,没有说话的将那骸骨抱在怀里,看得旁人一阵心惊。
后来事情传到朝中,曾鸢只听得来的公公传天子口谕,说:“曾氏行刺,本是死罪,今畏罪自杀,朕心怜往日君臣情义,且恕其女曾鸢之罪,贬为庶民,不得有误!”尔后便没了任何动静。
她又听说,顾灵芝给她求情,被禁足十日,顾玉给她诉冤,被当朝呵斥;还有徐泽,据说为了出来,被他父亲打了三十大板,现在只能躺在屋里,前几日派了人过来,却是无果。至于其他,她便不知道了,也不愿去知道了。
过了一日,曾鸢没行丧礼,亲手将曾瑛埋在了殷娘旁边,立碑铭殷氏之夫。
又过了一日,于清晨十分,曾鸢披麻戴孝,重重敲响了皇宫外的鸣冤鼓,鼓声震耳发聩,闻者无不驻足相望,面面相觑。只是那鼓声响了三日,朝中却无任何反应。
第四日的朝中,众大臣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一片死寂,只听得外间鼓声阵阵,震得人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上方天子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和难看。
“谁来给朕解释一下?”他声音低沉压迫,惹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瞧得皇帝越加的恼怒,狠狠地拍了身下的龙椅。
“都给朕说话啊,平日里不是话很多吗?前几日里一个个不是说的很厉害嘛?怎么?今日哑巴了不成?!”
“皇上息怒!”
楚大人抬了首,面色肃然,皇帝瞧着,闭了眼呼出口气,冷笑一声,扫了下边不敢言语的大臣一眼,转向太子顾沥。
“顾沥,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沥忙是作揖,小心恭敬道:“启禀皇上,儿臣不察,也是前几日刚得到曾大人离……去的消息,甚为恐慌,至今也是不清楚这其中缘由。”
“好个不察,下臣无故身亡,你身为太子倒好,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皇帝冷了眉眼,这会儿竟是有些迁怒底下的人。顾沥惶恐的低头,一时不敢言语。
偏生这会儿,有侍卫从外间走进来,恭敬的跪下,面上似乎惊慌。
“启禀皇上,曾家小姐,曾鸢……求见!”
言语落下,众人面面相觑,而上方的皇帝亦是一愣,这会儿竟没了言语,略微沉吟之际,心下有些复杂。
“她来作何?”
侍卫抬眼小心瞧了下殿前的太子,又很快低下。
“她只说,求皇上为曾大人……作主。”
众人默,皇帝抬了头,望向远处殿外一抹模糊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却是很快掩去,也没再说什么的拂袖转身离去,一旁的公公高声退朝,急忙也跟了上去。
待那上方的人终于离开,众人才松了口气,一时好不唏嘘。
“真没想到如今会发生这般事。”
“是啊,想那曾大人,往日里性子也是温和,前几日却突然行刺皇上,冒大不敬之罪,如今却已是身死人亡。”
“只是可惜了他那独女,如今没了爹娘,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那些大臣们满是感慨,顾玉站在一旁,袖下的掌握了握,抬头瞧着不远处与人交谈的太子顾沥,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二殿下,你怎么看?”身边忽然传来声音,顾玉一愣,转头看去,却是楚大人站在身旁自顾说着。
“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二殿下,你怎么看?”
顾玉敛了眉,唇微抿。
“我不待如何,只是公道自在人心,该来的终究会来,是畏罪自杀还是他人所害,真相总会出来。”
楚大人呵笑一声,却没再问些什么,只抬眼望着已在殿外跪得笔直的娇小身影,笑得莫名。
“也是,只是可惜了这小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家破人亡,没了去处。”
顾玉眉眼一颤,袖中的指似要陷进掌心,不远处的顾沥瞧见了,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却是朝着殿外的那人走去。
外间的大雪早在晨间便停了下来,宫檐上的雪化了些,嘀嗒的落在曾鸢的脚边,有风吹来,裹挟着冬日里的寒气,曾鸢穿的还是秋日里的装扮,苍白的面上没了往日的神气活现,只倔强的跪在那,任着身边来往的人各种打量。
宫檐上的雪落了些下来,窜进曾鸢的后颈,她打了个颤,身体微晃,脑袋有些沉重,眼前也是忽明忽暗,却是咬了咬牙,抬了头跪得笔直。
那人离她近了些。
曾鸢几乎克制不住眼里的绯色,只死死盯着那朝自己走来的人,咬着唇,压抑着上涌的血气。
“有用吗?”那人已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她,看蝼蚁般。
曾鸢没说话,依旧眼眸通红的盯着他,似乎是想将那张脸刻在心底上。也不知为何,顾沥被那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拧了眉,似乎觉得无趣,便低敛了眸子,笑得莫名。
“你恨吾?”
“恨!”
“为何?”
曾鸢看着他皱着眉,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便勾了唇,笑得惨淡,“可是你杀的我父亲?”
“曾鸢,你放肆!”顾沥面色一变,曾鸢却只笑得漠然,“顾沥,你敢说,不是你杀的我父亲?”她死死望他,“千里香世间稀有,仅有的也就宫里的人,我爹平日不曾与人结仇,唯独前几日与你针锋相对,你敢说,不是你?”
“不可理喻!”顾沥冷笑一声,“是吾如何,不是吾又如何?曾鸢,往日你娇蛮放肆,言行举止不尽人意,如今这般,也不过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罢了,你恨吾也好,怨吾也罢,都跟吾无关。”
“好个无关!”曾鸢笑得越发惨淡,顾沥瞧着莫名烦躁,说了声“好自为之”便拂袖离去,只是错身而过时,那人漠漠的开了口,似是低喃般。
“顾沥,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顾沥身形一顿,却是冷笑一声。
“不自量力!”
曾鸢闭了眼,直到那人消失在了宫门,面上越发的苍白。
楚府中,青衣少年郎瞧着外间越发暗得快的天,敛了眉眼,抬脚欲要走出去,身后传来楚大人有些低沉的声音。
“你要去何处?”
楚歌莫顿了动作,无言的抿了唇,也未转身。
“你想去宫里?还是想去找曾家那个小丫头?”
“父亲既知,又为何要问?”
少年转过身,面色清浅淡然的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楚大人。后者目光微深的望他,“楚怀卿,莫怪为父没提醒你,那丫头并不与你相配。”
楚氏二公子,名歌莫,字怀卿。
楚歌莫笑了笑,眸眼幽深得吓人。
“相不相配,从来不是他人说了算,个中意味,也只有局中人方可知,对吧,父亲。”
楚大人一愣,瞧着那少年莫名的神色,一时默了些,却又很快淡淡开口。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允许你二人一起的,怀卿,你从不会像现在这般鲁莽行事,我不管你们二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你不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失了你原先的冷静和分寸。”他转身,“这几日你便好生待在府中,那个丫头什么时候离开,你便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言语落下,便唤了人进来,尔后径直回了后院。两个侍卫从外间进来,恭敬的站在楚歌莫身边,后者敛了眸子,清俊的眉眼里带了往日不曾有的郁色。
楚歌莫转身回了院中,那两个侍卫便离了去,他知道他们躲在了暗处,低敛眉首的在院中站了会儿,便遣了下人将阿布唤过来,然后与他低语几分,阿布心下了然,连忙偷偷出了府,朝着往日里皇子们常去的地方跑去。
院里寂静了然,有风拂过,楚歌莫站在那,清俊的眉眼看不出何种神色,只想起那日小姑娘惨白绝望的模样,心下便是莫名一抽,有些喘不过气来。
曾鸢在殿门前整整跪了一天一夜。
在那之间,顾灵芝来过,忍着泪让她离开,她不愿;顾玉来过,劝她莫要固执,先休养生息,她摇头;其他人也来过,说她冥顽不灵,自作自受,她没有言语。
好在中途会有宫人给她送来袄子或者吃食,只是她从未看过一眼,至始至终,只朝着那人宫殿的方向,不断的磕着头,声音沙哑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求皇上为我父亲作主!”
“求皇上为我父亲作主!”
“求皇上为我父亲作主!”
第二天夜里时,曾鸢眼前已经开始恍惚,身上落满了雪,有好多处结了冰渣,身上面上多处红肿得吓人,她却只强撑着,身形瘦得可怕,似乎碰一下便会散了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朝中的天子始终不曾见她,往日里小丫头的叫得亲近宠溺,可如今却这般冷漠模样,只让人听了唏嘘不已。
天子寡情,终究当不得真罢了。
眼前又是一阵恍惚,曾鸢甩了甩头,却终究敌不过身子虚弱,眼前一暗,便要朝冷冰的地上摔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意,却是一个极为熟悉的温暖怀抱,突兀而又令人莫名欢喜。
曾鸢抬了头,瞧见那个青衣少年眉眼微拧,眼里的疼惜让连续跪了几日身疲力尽的她险些落了泪。
“阿鸢……”
那人声音微哑,不顾四周眼线,将身上的厚重披风解下披在小姑娘瘦削的身上,之后将人紧紧抱住,恨不能将这个冷冰的身子捂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抿着唇不断的唤她名字。
小姑娘眨着眼,红肿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眼眶红得吓人,声音沙哑而委屈。
“楚歌莫,这几天你死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