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晞
1
沈筝起了个大早，抬脚便习惯性地往苏扬家走去，忽觉不对，调转了方向，走向一个小屋，就是她小时候犯错被关在那里的那个地方。她早已听秋若寒说了他在这小屋的经历。走进去后，便轻松打开了密室的门，同时也不免感叹秋若寒的运气。虽说他是被老爷子引来的，不会坐了会儿就能找到密室也是着实幸运。
因她早已大概知道了这里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也没有太惊讶，甚至没来得及细看，就直接跑了起来，去找那个像大罐子一样的东西。她倒不是想问她们玩游戏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她差不多猜到了，她只是想见见神仙姐姐，猜到后，更想见了。
房间有如宫殿，昏黄的灯光布满了每个角落，像是夜晚幽深的气氛，待在里面的人很难想象到外面此刻的明亮模样。白昼如此耀眼，却照拂不到每个角落。沈筝站在门口时便注意到了那个像罐子似的东西，急急跑过去。出去玩时，她一直带着手表，秋若寒只同她说了遇见神仙姐姐的事，关于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却是只字未提。
她已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了。沈筝将手放在罐子外壁上时，一张脸贴着内壁，与她手放的位置相同，乍一看，或会以为她正抚摸着那个人的脸。她终于见到了神仙姐姐，知道了她的长相。与她心中所想并未有太多偏差。
大约四十来岁的女人，皱眉鲜少，眼神灵动，面容却饱含男子独有的英气。孩童般的俏皮与眼底的威严在这张脸上融合得倒是极为巧妙，仿佛天生本应如此。凭她此刻温柔的神情似乎也不难看出她曾是位母亲。“沈筝…我是顾寒城…那个神仙姐姐。”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好像下一秒便会哭出来一样，“你可以唤我母亲。我虽不是你生母，不过在名义上也算是你的母亲了。”
“母亲。”沈筝缓缓道。
顾寒城只和她说过一次话，却已让沈筝认定了她是整个沈宅中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长辈。极尽温柔的人，她暂且偷走了属于秋若寒的宠爱，不为过吧。何况，名义上也的确是她的母亲。
“能见你一次，我心愿已了。”女子温柔地凝视着她，“替我谢谢阿寒，他是个好孩子。”沈筝本应点点头说知道了，可她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来。顾寒城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近乎贪婪，就好像要很努力的再看她一眼，给她一种再见不到她的错觉。的确，她在密室，沈筝在外面，墙壁的另一方世界，平日是很少能见到。她刚要开口问神仙姐姐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便听见了轮椅的轮子滚过地面时的声音，一时未出一言。
她转身，视线中是老爷子的脸。心下一惊，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老爷子脸色如常，一张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如果没有这些皱纹，她几乎要怀疑这位处事圆滑，做事高明的人究竟是不是已经七十多岁了，或许他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老些，因为他很喜欢做研究，时常熬夜也时常不吃饭，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再过段时日，怕是就无法再研究些小玩意儿了。
他站起身往这边走来，反倒是将轮椅扔在了门口。沈筝微微张着口，一时竟没回过神。她打记事起，便见沈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从未见他站起身过。怕伤了他的面子，他才一直没敢问，只是私下猜测老爷子的腿有很严重的问题而已。
“小筝，这十几年，不，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研究。”
“而首先，就是要测试她还有没有别的能力。”
老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遥控器似的东西，上面只有两个按钮，一个是微笑的图案，另一个是倒过来的微笑的图案，老爷子点了前者。
大罐子内立刻飞出了众多的刀子，在不明液体中划来划去，直指罐中的那个人。刀口锋利，飞出去的速度也极快，甚至不知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刀子，当见到这一幕时，她的周身便逸散着血，像是一朵朵高贵的花，将透明澄澈的液体迅速染上了一抹红色。她已不是从前的顾寒城了，甚至不想抵抗。她已经完成了心愿，不再期待着什么。
“你干什么？！快点停下！！”沈筝的手疯狂地敲着罐子外壁，继而凝视着沈老爷子道。
“可是到现在我才终于发现她除了那项能力外什么也没有，体质也和普通人无异。”老爷子不慌不忙的摆弄着手中的遥控器，复而按下了微笑的图案。
刀子落在罐底，转瞬即消失不见。停止了。而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境，连那一抹红色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顾寒城身上的伤痕，如歪歪扭扭的字迹一般，一齐趴在她的身上，叫人几乎无法直视。“既然你没得到你想要的为什么不放过她？”沈筝咬牙切齿道。手指青筋暴突。
“当然是做我的研究了。关于她的能力的。”
“你就不怕你把她弄死了或者她自己活不下去了之后，你什么也做不成了吗？”
“不是还有你吗？”老爷子笑了笑。
站在灯光下的老人，影子在她脚下，他露出阴森的，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字一句的凝视着她说“她死了，不是还有你吗”，像是降临人世的魔鬼，呼吸间，便让人头脑发麻，睁大双眼，说不出一个字。
“你…在研究心口处的画面？”沈筝艰难的动了动唇，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这宫殿般的房间回想着。“嗯。”老爷子笑了笑，“听她说，你母亲若是自杀会得到实现一个愿望的权利。我研究了二十多年也没搞清楚这一切。”
“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种研究？”“二十几年前，我偶然发现她有这种能力，我的妻子去世了。我就想着连她这种不可思议的人都存在，如果我弄懂了说不定有办法让我妻子复生。”“就算你真的什么都做了，你也会继续研究的，因为你生来便是贪得无厌之人，不然你今天也不会引我来了，你早早在等着我了吧。”“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牺牲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最好想想你今天怎么活着出去，说不定我只要杀了你就激发出她别的潜能了呢？毕竟研究二十几年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弃她的。”
沈筝慌乱之际，一条项链从罐子中飞出，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上有淡淡银光。她刚要问老爷子是不是又是他发明的什么玩意儿时，就听见了耳边传来的熟悉声音，如多年前墙壁那边的声音一般，仿佛有安神之效。
“沈小筝，不要害怕，我已经许了愿，他伤不了你的。从现在开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伤到你。”
“很遗憾，我会躺在项链里，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也帮我和阿寒，阿喻道个歉，当然也包括你。我没有一天尽到母亲的责任。”
“我爱你们。我只希望你们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继续活着。要有希望。我嘴笨不会说什么，虽然有点土，不过是真心的。”
终是没了声音。沈筝看向罐子，里面的人早已闭上了双眼。她握着脖颈处挂着的项链，从眼角处划下一行泪，内心早已嚎啕大哭，可她就像没了嗓子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启唇想说点什么时都未能如愿，嘴唇微微颤抖着，吮吸着划下的泪。她跪在了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哆哆嗦嗦的拼着母亲两个字，四肢冰冷，如坠地狱。
黎鲸走进了房间，直视着沈老爷子道：“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谁也动不了，你要怎么做呢？”
“我想你早就知道沈喻也有这种能力了吧？你要动她吗？”
“就算人救活了，你又要怎么说呢？你真的觉得白子荫会想和你说话？还是你以为只要你把她救活了她就会原谅你？”
“你不会真的要动沈喻吧？”
沈筝闻言颤抖着站起来，口中默念着“不可以，不可以，姐姐…”，向老爷子在的方向挪了几步，眸子如浸过冰一般。
“哈哈哈哈哈…”老爷子坐在了地上，露出了一个三岁小儿般的笑容，“子荫，咱们一起玩呀？”神态举止皆与孩童无异。
“子荫，你不喜欢和我一起玩吗？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咱们一起玩！好啊，我最喜欢子荫摘的果子了！…”
“子荫…”
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地上，时而大笑，时而摘空气中的果子，时而趴在地上大哭，完全是一副疯癫的样子，眼眸中戾气尽散。一个是赐予过她温暖的母亲，一个是让她活到现在，给她各种优越环境的爷爷。让她沈筝怎么做？杀了眼前那个已经疯了的人吗？纵使她不顾及任何，结果了他，母亲就能回来吗？
那个和她隔着一面墙的人。她才刚刚见到。
她现在宁愿与她永远隔着一道墙，几年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面墙呢？
那面墙怎么就没了呢？
视线模糊，双腿仿佛失了知觉，再无法挪动一步。
眼前一黑。沈筝笔直地朝后倒下，“咚”地一声。
“为什么？”
“没了。”
黎鲸听得断断续续，将她背起，托守卫送去医院，而自己带着沈筝赶往医院。
2
沈筝自出院起已经一周没讲话了。饭也很少吃。
不会她写了封信给沈喻和秋若寒，具体说了母亲的事，之后便躲回房间睡觉去了。
如今已快八月末了。
3
半夜。沈筝听见自己的房间内有脚步声，似是从窗子那边传来的，她皱了皱眉，装作没听见，继续睡觉。喜欢什么就拿走吧，反正她这房间也没放什么值钱玩意儿。还想着，头顶一个袋子把自己套进去大半，那人迅速拿绳子打了个结，也不管是不是还有双脚没塞进去，绳子一系，就走了。
沈筝第一个想法是：偷小孩。她只有小时候听守卫叔叔们讲故事时听过只有偷小孩的人才会用大麻袋一套，把人带走。可她都二十六了。
那人好像是带着她跳了两个窗户，沈筝住在一楼。外面有光渗进袋子里，大概是开灯了。那人把她扔地上就不管了。有人正在解开绳子。
沈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所有看过的恐怖电影里的角色，心下不免添了几分紧张。待绳子被解开，还未看到那人的脸，她一只手先伸出去，掐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沈筝借着这股力道缓慢的站了起来，正对上苏扬的视线，心中一惊，松了手又坐了回去，还不忘骂了句脏话。
就这样，沈小筝缩在袋子里不肯出去。大概是有些愧疚吧。
苏扬像敲门一样“叩叩叩”地敲了袋子三下，咳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啊，打扰你睡觉了，是我让黎鲸把你带过来的。”
沈筝不作声。苏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沈筝，我们的婚礼会在九月举行。我清楚你的事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和父母商量这件事。他们并不讨厌你，对你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放心你没了沈筝的名号能否和我生活得很好。另外，他们自然知道你的性别。我一开始答应的人是你，那时没仔细听秋若寒的话，以为他口中的沈筝是你，就答应了。绝不是对你的不尊重。”
沈筝没好气道：“你来通知我？”“沈筝，听我说完。”苏扬用手指戳了一下不安分的袋子，道。“现在，需要你从袋子里出来听我讲话。”苏扬把手伸进袋子里，捞过沈筝的手，将她拽了起来。
少年因初遇灯光眼睛有些不适应，微微眯着双眼，看向苏扬，眉眼，神情都仍是从前的沈筝。那个苏扬再熟悉不过的沈筝。
“我为我之前那句表意不明的话和你道歉，我对你，是恋人之间的喜欢，而不是朋友。”“你是不是知道我瞒着你的那些事了？”
苏扬抓住沈筝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急急开口。
“我不是因为感谢你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过去，现在，将来，我喜欢的都只有你一人。之前我觉得女生之前不会存在这种心情，担心被你讨厌，所以一直逃避着。我甚至觉得你是女生更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从始至终，我喜欢的都是你，而不是因为你叫沈筝，你性别男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最真实的那个你，你，你明白了吗？”
一口气脸红着说完一大长串话，苏扬凝视着沈筝。因为紧张，身体微微发抖，甚至感觉身上突然有点儿冷。她就这么说出来了。连心中准备的许多情话都没有说，只说了最普通的一段话，也只有这段是自己想的。
“说‘我爱你’。”沈筝认真的凝视着她道。“啊？”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筝这思维跳跃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只是喜欢，不爱沈筝，沈筝就不要。”她盯着沈筝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爱你。”苏扬低着头，脸愈加滚烫。沈筝用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眼眶正对上自己的眼眸，道：“再说一遍。”
苏扬同样认真的凝视着沈筝，道：“我爱你。”那一天，她以最严肃的语气说出了最想说的话，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我爱你。”沈筝五指穿过她额前的发丝，将苏扬的刘海儿轻轻拂去，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动作极尽轻柔，眸中是痴迷的神色。
一切皆与从前无异，只不过换了个结局而已。
4
沈筝起床时，顿觉浑身酸痛，哪都不舒服，甚至觉得今日的云都比往日丑了几分。昨天晚上也真是难为她了，还得自己爬窗户回房间。不过，说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就好像是沈筝做了一千个梦，九百九十九个梦是噩梦，剩下的最后一个梦是一个好到爆炸的美梦。
那这个美梦，好像晚了些。不过无关紧要，是美梦就好。而已还是那种不会消失的美梦。
足够她乐上一阵子了。“今日的云好像也没那么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