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俞清恒再唤了一会儿,感觉身心都要被抽空了。他停下来,发现自己额上都是汗,他剧烈喘着气,斜靠树干,发现那个女孩呆呆地看着他,他心中烧起的不安不知怎么化成了烦闷。

他刚想继续大喊几声,前方树丛“簌簌”一声,墨粼带着一把收好的长伞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

“你去哪了??!走之前不知道说一声吗??!”俞清恒看着来人,心里没有舒坦起来,仍堵得慌。

“我去找伞。”墨粼道。

“找伞你不得先说一声吗?!”

“说了。”

“什么时候…..”俞清恒话说一半,他又想起来了,墨粼确实有说帮女孩找伞。

墨粼倒没有管俞清恒的那些情绪,她走向那个黑发女孩。把伞递给她。

黑发女孩泪眼汪汪的,呆呆盯前方。她看到那把伞后,一把夺了过来,似乎神智回来了,眼神更灵动了些,她把合上的伞又撑开,伞骨银灰发亮,伞面红透明莹,魔纹涌动着流向伞心,伞下竟淅淅沥沥下起青雨来,女孩把伞撑在头上,也不怕雨,就那么淋着,整个人有些陶醉模样。

墨粼没有拖泥带水,转身叫上俞清恒走了。俞清恒也没说什么,他心思不在那把伞上。

路上,有些沉默,还是俞清恒先开口。

“你和那女孩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么这么热心?”

“没,看她可怜。”

“你这一身怎么搞的?”

“那伞里头会下雨,我收起来的时候废了点劲。”

“你有听到我叫你吗?”

墨粼停了脚,回头看俞清恒。摇头说:“没。”

“我还叫你好多遍,还以为你跑丢了。”

“可能是伞的问题吧,那伞挺稀奇的。”

“那应该是魔具吧,我看你还挺喜欢的,就这么给了?”

“不然呢?”

“看起来还挺贵的,估计是哪个有钱人家孩子离家出走了。”俞清恒嘀咕着。

他又接着说:“你去哪之前再招呼我一声,我脑子没那么清楚。”

墨粼“哦”一声,又把剑拿出来,摩挲着。她接触剑的时候,感觉脑子酸酸胀胀的,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她觉得自己又要回忆起什么新东西了。

“帮我拿个八斤的吧,太轻了。”墨粼道。

俞清恒瞪大了眼,怀疑道:

“丫头你别被淋傻了。”

“真太轻了。”墨粼坚定道。

俞清恒摇摇头,他怎么可能会信。

墨粼一看话语无用,便把俞清恒的手一握,指节开始发力。

俞清恒挑眉,他力气在此阶位算是大的,丫头这是想不开?可能是之前的一点气火,他也上来些兴致,发了二成力。

两人就停了下来,好好“较量”一番。只见墨粼面色平静,目光如炬,显然是认真模样,虽说俞清恒有只大手,竟也是被狠狠钳住了,有些使不上劲。

俞清恒一瞪眼,他难不成还比不过个孩子,于是又加了几成力,“战斗”一下进入白热化,双方手掌都有些变形,接触肌肉已全部发白,两手在颤抖。

俞清恒面色已涌上血红,墨粼也微喘气。俞清恒一看自己握力面积小了墨粼许多,心里头明了是劣势,还想再加几分力。

墨粼拇指一顶,移开俞清恒发力部位,把手抽回去,稍甩了甩。

“是你输。”

“哪有??我还没全力!”俞清恒这下实在挂不住面子了。

“你丢不丢人?”墨粼揉了揉自己的手掌,白里发红。

俞清恒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

他确实丢人,人家才多大?是个女孩,还要用全力对付人家,明天他直接埋灰土里,给亡灵吃了算了。

“我赢,你回去把头发剃了,剃光头。”墨粼心情不错,得寸进尺。

“行。”

“胡子也剃了。”

“……..行。”

七尺男儿!奇耻大辱!!他俞清恒算是没救了,一下子自闭掉。还教人家什么,还没开始就要出师了。

“还有剑….”

“行行行,给你找。”

墨粼抓握有力,使起重物也算过了第一个门槛,练一点框架已是没问题,且墨粼平日从来只做事,不要求,今天想必是真喜欢上剑了。俞清恒虽有些挂不住面子,答应得倒容易。

俞清恒得转移话题:“你期考成绩怎么样?发成绩单了吧。”

“班级第二,年段第十七,没有考太好。”

“…..一个年段几号人?”

“忘了,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这不考挺好的嘛!”

“期考复习没有太认真,考试没啥状态。”

“为什么?”

墨粼看一眼他,脸侧过去了,不再说话。

俞清恒还想刨根问底,却反应得及时,笑着拍了拍乱蓬蓬的头。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两人并行走,没有再聊天。前方的路很长,他们的步很短,慢悠悠地重新把寂静还给这片林。

丫头没说清楚,但俞清恒内心明白,她不会走了。

几天后,俞清恒康复得很快,身子骨又硬朗起来,康复的缘由简单扯个遇了奇物的慌就好了。他后来又和丫头好好协商,别理光头,好在丫头明理,经过俞清恒努力的语言工作,最终剪了个短发。

“靓仔~”理发人收起剃头刀,环绕了圈,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您粤都人吗?”俞清恒感受了头上的清凉,有些不习惯,他还是爱那种厚重。

“是咯,来古都看看孩子,日子久了在这落了个店。”那理发大叔重新操回古都口音。

“那还跑挺远,您孩子多大了?”

“没多大,二十来岁,干护城法师的,我怕他哪天不好了,搬来古都这,但我总觉得看他一天少一天。”大叔也洽谈,似乎有一肚水要吐。

俞清恒寒暄得到位,没有失了面份,也不会浪费时间。招了招手走了。

“下次还来您这理哈——”

墨粼仍不满意,又带俞清恒去了商场,要他买几件体面的衣服。他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墨粼给他洗的裤子都发白了,他明明不缺这钱。

俞清恒都答应,丫头估计忍他也好久了。平日都不在家也就算了,这次陪她一段时间,什么毛病都给她揪出来。

墨粼再看俞清恒一身,稍微满意一点。正是冬天,俞情恒夜黑大衣着身,背影又宽阔,显得很有型男范,且胡子碴处理净了,眼神劲厉而明亮,活脱脱一个飒爽青年。

“说不定明天就找到女朋友了。”她竟然开玩笑了。

“唉,没这个兴趣,都不入我法眼。”俞清恒对这身其实没甚感觉,最多看起来清楚些罢了。

“回家了吗?”墨粼道。

“待会,还没给你买东西呢。”俞清恒另有想法,否则他也不会买下这身。

“不需要。”

“我买了你怎么能不买,走去看看。”

“不要。”

“听话,不然我不买。”俞清恒直盯墨粼,墨粼知道,等他露出这种神情后,她一般不可以再拒绝了。

俞清恒把墨粼拖到女士专区。

“去年买给你的应该都不能穿了吧,你现在还穿什么?”俞清恒问道。

“校服。”

“女孩子才最要注意这些的,不能学我。”俞清恒严肃起来。

墨粼不吭声,她现在就是一身校服。

俞清恒带墨粼走入一家女装店。营业员笑得很职业,迎上前来。

“先生,是给您妹妹买的吗?”营业员察言观色,判断准确。

“是的。”俞清恒这下体会到人靠衣装的感觉,之前总有人把墨粼认为是他女儿。这营业员服务态度让他心情倍好。

他把营业员打发走,自己转了几圈,却觉得这些精致衣服都差不多,索性挑了件白色蕾边中裙。

墨粼紧皱了眉。

俞清恒想象了下墨粼穿裙子的模样,感觉还不错,刚想问墨粼如何。

“我不喜欢。”斩钉截铁,墨粼绝对不能接受。

俞清恒又挑几件,结果墨粼全都不愿意,也是难为他了。

俞清恒只好求助营业员,营业员也看出他窘迫,轻笑着。

“其实您妹妹体态很好的,面容也精致,穿什么都好看,关键还是看她喜欢,搭配她气质穿。”

营业员又拿了一件,上衣裤子配套,设计很前沿的服饰,似像卫衣但衣体更为紧凑,袖口宽松得多,颜色白灰,简约黑线条修腰而过。

“这是我们比较新的款式,部分材料来自巴塔哥尼亚高原的亚银翼羊,经特殊处理,衣服耐水保暖又防风,短发女孩穿都特别漂亮….”

俞清恒没听太懂,他离开了舒适区就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憨瓜。他分不清楚,只好问墨粼意见。

墨粼倒是很有被触动的迹象,她在一些纪录片里有看过关于亚银翼羊的介绍,它们性情温顺,极其怕人。生活在阿根廷境内,夏雨绵绵,林草丰茂的巴塔哥尼亚高原,是种陆空两栖的妖魔。每至夏天星夜,最高大,羽翼最丰满的领头亚银翼羊就要踏上天空,踩出一条银带,后面的羊群紧跟着,借助前羊所踩出的银色光带飞上高空,形成一阵素银光影,其他飞空妖魔大部分都会很识相的退避——那晚的夜空只属于这个银色族群,这是它们的求偶仪式。

它们的繁衍——那片星空下的一弧弧银色光带,让女孩觉得这是一种生命的诗。她希望自己有天能亲眼见到这种生物。

亚银翼羊无论外观还是实力,都完美符合坐骑妖魔的标准,可惜数千年来,人类没有一次成功地训化它们,它们虽然温顺,也孤傲,它们只愿意将一切交付给茫茫草原与深邃星宇。

若单听一点介绍的话,墨粼已经中意这件衣服了。但她没好意思说什么,她觉得会很贵。

俞清恒倒是一眼看穿女孩心底的一点纠结,他让墨粼先试试这件衣服。墨粼犹豫一下,也答应了。

“好的,请问您妹妹身高多少?”

俞清恒一愣,他真不知道这个。他转头看向墨粼,墨粼也摇摇头。

“那这里可以量一下。”营业员拿出一盘卷尺。将尺子拉开,量了个152厘米。

……

感受着轻盈柔软的触感,墨粼在镜子前照了照。衣服简约大方,把她装扮成了个酷人儿,但那隐隐的银辉让女孩心思又跑远了。

俞清恒即使再迟钝,也看出女孩的喜爱与迟疑,趁丫头发呆,和营业员结了账,静静看自己的余额上扣了三千元。

走在大街,女孩有些沉闷,并没有雀跃的样子。

“多少钱啊?”墨粼随口问。

“六百块啦,也还好,这种进口衣服都贵,咋啦?不开心吗?”俞清恒问。

墨粼摇摇头,她现在不关注价钱。

“怎么了嘛?是觉得我自顾自买了吗?”俞清恒开始直男问法。

墨粼摇摇头,她把目光放在了天穹上。

“我在想,他们是怎么获取它皮毛的。”墨粼冷不丁冒出这句。

“这….猎杀吧。”俞清恒好像有些明白女孩的纠结。

墨粼又沉默了一会,她开口:

“在妖魔眼里,人类应该也是它们的妖魔。”

俞清恒给了她长长的凝视,他预料到了女孩会想这些。

“丫头,你觉得一切生命是平等的吗?”俞清恒揉了揉她脑袋。

墨粼摇摇头,没挣脱开。

“不可能会是平等,它们最大的相同只是:在同一片星空下挣扎。”墨粼说道。

“你同情它们吗?”俞清恒问再。

“如果把人类也看作一种妖魔,这只是弱肉强食而已,没有什么同情之说。妖魔屠城,人类也会猎妖。”

女孩讲得缓,她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什么角度说这话的。

俞清恒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回答引起他心里头的某些热忱。

“战争是过去,也是现在,还会是将来。”俞清恒颇有感慨,他有杀死无辜生灵的体验,也见过怀孕妇女被妖魔刨出婴儿咬碎的可怕情形。

有个道理是在近年学术研究上愈发清晰明了的——少部分妖魔与人类一样,有自己的文化和语言,也有自己的“城市”和农业,这些“妖魔”是文明,而不是野兽。

墨粼无言,抬头望这片所有生灵共享的天穹,然而商业地带很繁华,灯光映天,把黑天打成灰色,让星星分享不到人类的娱乐——没有星星。

俞清恒转而笑道:“哈,我怎么也讲上这种话了。丫头,你还小,多学习。少想这些事,不然容易脱发。”

墨粼轻轻拍掉头上那只手。

她在思索自己为什么忧愁,只不过太零碎,年幼的她抓不到最主要的头绪。不过这些碎片指向的词汇,在她心底留了个种子。

天穹灰着,两人继续沉默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