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小雪过后,古都降温很快,夜冷得又硬又干,然而余悦就这样穿着睡衣出宿舍了,她衣服过于松垮,脚下拖鞋也很别扭,尤其在下楼梯的时候,那橡胶制的鞋底会拍得地面吧唧作响,故她跑了半天也只是刚出宿舍楼,看楼口的大妈用古都方言叫住她,问她猴的(蹦蹦跳跳的)去做什么。
她回头说自己晾的衣服给风吹掉了,现在跑去找。说罢赶紧动身,就刚才那一点停留,地上的,天上的寒气已经在她肌肤和衣服的空隙里钻个来回了。她抖着身子,又发现自己没带眼镜,看物糊糊的,方向都不一定辨识得清,她也不知道去哪找墨粼,但她不敢停下来,只是乱跑一气——太冷了!
天上只积了一小片灰云,被风吹裂了好几个口,但四下很安静,没什么风,只有余悦跑出的一点耳边呼呼声,可寒冷是确实的,它硬邦邦地充塞了整片天地,你不需要去分界哪里会热和些,都一样冷。学校大的吓人,要细细找个人来估计得到凌晨去,余悦喘着白气,感觉脸上冰冰的,不知道流没流汗,这下才反思起来——自己怎么就跑下来了?
她感觉自己是脑热了,脑热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更别提找人了,现在她正找着一些路标,一两脚跑到告示栏那边,缩着脖子搓手,看校园地图。猛然间她发现一个蓝色区域,一下像是电流在体内通达了,她找到了,那片湖!
……
月儿扭扭捏捏地被太阳推到山头,偷藏在一团冷雾里,不小心洒下一些银火,点着了静谧的湖面。墨粼靠在湖边的护栏上,呼吸着天寒地冻,或许只有她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思。
她正眺望着湖面,聆听这活水的律动,脑后却传来“啪唧啪唧”的声音。她回头看去,是个睡衣都穿不好的人,头发乱糟糟,脸面发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直念道“跑死我了,跑死我了。”
墨粼身子一侧,银光只照在她半边脸上,看不清她的表情,问道:“你怎么来了?”
余悦扶着腰,撩了撩头发,喘道:“呼,来陪你看月亮。”但说实在,她连自己为什么跑出来都不清,只是看到她的眼后,嘴皮就自己动了,和向欣霞不一样,她很喜欢这双沉水似的眼睛,一瞬间,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跑下来了——要和她说一些话。
墨粼一怔,嘴唇微微动,但舌尖绕了几圈齿,话没讲出口,她抿了抿唇,转过头,只给余悦留下个背影,她道:“谢谢。”
晚风袭人凉,粼波撼小岸。温寒水汽从泽内拂来,卷起看湖人的发丝。余悦前走几步,和墨粼并一起倚在栏上,半晌也没开口,不知二人是看湖还是听心。
“和你说哦,你拿的那本小说我也看过,在很小的时候,我祖父还在,他书房里总有一些这种书,但一直不让我看,说是闲书小孩看不得,我就半夜算着点钟起来,偷偷摸到我祖父房里,轻轻拿走书,看到天亮的时候还回去,结果有次看太痴了,忘还掉了,祖父起来发现我黑着眼圈看书,当场就顺起一旁的木条开打……”余悦抖得厉害,她骨架小,衣服像是挂在身上,这风一吹,让看她的人替她发冷,她现在正边笑边说,微露出一对门牙,侧着身子看墨粼。
墨粼耳朵在听,心里隐隐猜着:余悦多少能体察她一点情绪,两人是有相似处的,刚才那番话,估计是哄她开心用,顺带叫她回去。
但墨粼并不清楚余悦为何对她抱有好感,遇到点情感事,女孩既谨慎又迟疑,她害怕,她心底总是裂一块,那是女娲炼石都补不回的天缺。故她在听,也只是在听,不敢有什么具体的表示。
余悦见墨粼仍是出神地看湖,没有回应她,心里一紧,她声音变软了,也凑她更近些,她低声问道:“生气呐?”
墨粼一听——她更不敢有什么动作了,她感觉自己心里有枚锁,而现在锁芯正“嚓擦”作响,像是要被撬开了,让她觉得烦闷,也让她倍感粘重。
余悦盯着墨粼道:“我不是来叫你回去的,我也不愿意回去和她们一起,我没有很喜欢她们。”
她把目光又移到银白的湖面,继续讲道:“你不讲话我就说闲话了哈……讲讲我自己吧,我原本是住在城外,也就是城里人叫做危居村的地方,我在那里上长大,那片灰土地晚上可以远远看到游荡的亡灵。
其实我从小就是个很不会和别人说话的小孩,用大人的话说,就是我很“木”。别人家的小孩在泥坑里爬来爬去的时候,我就趴在窗头数树叶。等他们玩腻了,我就自己去外边玩一身土回来,他们说我总是慢别人一拍,还特别孤僻,不爱讲话。”
余悦偷偷用余光看一旁人,咽了口水,夜有点干。她继续讲道:后来我爸进城里打工,他在矿场里工作,一次事故中救了工头,后面人家报答他,帮他在城里安了户口,我爸就把我和我妈接进城来。我就有了进城念书的机会。我上学的时候,嘴巴很笨,不会交朋友。不讨老师喜欢。同学不知从哪听来的,他们突然就知道我是城外来的,给我取了外号,讲我“乡巴佬”。我听了只会心里难过,嘴巴不会讲,就只会打架。我就把那些乱讲话的人一个个打了个遍,打完就挨处分,挨骂,老师和爸爸都骂我。后面呢,他们拉着人来打我,人特别多,我就一个,十几个拳头,十几条腿,我不知道打哪个,就追着一个人咬,也不太懂那时候是什么个情况,反正头很晕,衣服给抓得破破的,鼻血流了一身,他们都是成群走的,我一个爬地上,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嘴笨,我不会交朋友,才打不过他们呢?”
余悦像说着笑话一般,语调轻松,讲着讲着却咳嗽起来,她忘了自己正受冻,身子一直在抖,她咳得差点叉了气,等缓过来,她发觉身上多了件校服,散发着淡淡洗衣粉的味道。扭头一看,墨粼身上只穿短袖了。
她人一怔,脑袋嗡嗡的,还没缓过神来,面前人已经麻利地把她手套进衣袖里,领口拉上拉链了。墨粼讲道:“天冷,你穿太少了,我没有你那么怕冻。”
余悦看着墨粼,她很认真,她的睫毛隐隐颤着,她的眸光沉静似水。她还是以前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堵白墙。
余悦牙齿咬着唇,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笑。她并没有感觉更暖和,墨粼的衣服也很单薄,但她也确实感觉热乎了,像是和人挤在一起取了暖。
她没有应声,只是把衣服上的褶皱捋平了,把一寸寸的黑,一点点的凉融进记忆里去。两人静默了会儿,半晌后,余悦笑道:“你真不怕冷呀?”
“还好。”
“说实话,挺出乎我意料的,一时半会我有点手足无措,嘿嘿。”她腼腆一笑,头低垂了一会儿,又抬起来,道:“那你还听我讲话吗?”
“嗯,你说。”墨粼感觉脸上有点晕热,像是什么烧起来了一样,感觉很新鲜,她现在反而更不好意思了,于是她又转回头,把目光投进湖面,似乎这能冷却一些不安。
“那就继续说,我想想讲哪去了……噢,我给人打了,后面我就很想尝试改变一下,和人讲话多一些。一开始我害羞,我就对着镜子说,每天都说,对自己问好,和自己找找话题……慢慢熟练起来,然后就变成这样啦,也还算能通顺地讲几句屁话吧?不过也有个问题,就是慢慢地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厉害,搞得别人容易以为我神经病,呵呵。”
“话是会讲了一些,但其实情况没有好转得太多,上了这高中后,人际关系也没什么起色。一方面是我和他们的话题有点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另一方面吧,就大家还是一样,不待见比他们穷的孩子,特别是我这种从城外来的,他们最多是嘴上的话少说了点,行动更客气了点,但那种若隐若现的优越……那种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怜悯还是鄙夷的眼神,反正在方方面面,对我这么做的那些人,对我爸这么做的那些人……反正我现在搞明白了,他们外表披的东西再怎么换,心里是没改变的:城外人就是低等。”余悦越讲,目光越集中,似乎要在空气中烧灼个洞。
“看过来看过去,你是我见过的人里,算是很好的人了,在我眼里,你比那些人更真诚一百倍。更温柔一百倍,最重要的是,你看我的时候,没有掺什么额外的东西。我觉得我自己被尊重了,所以你比他们要优秀百倍。我很欢喜你,所以想要接近,我当初有话想对你说,可我没有说出口,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遍,现在在你面前说了出来,这是我心里话,掺假我天打雷劈——我想和你交朋友,这是那天我找你还笔记真正想讲的话。”
余悦废了一大通话,她感觉自己有点傻——哪有人交朋友真正把这几个字说出口的?虽然傻了点,但在这个情形,在这样的节点,她觉得再合适不过了。余悦只在等她的回应。
时间这时像被拉伸了一样,似乎墨粼等了好久才答了话,她转过头来,看着余悦,只说了五个字:“我理解你了。”
余悦微笑。
于是,两人愉快地相互走近,也或许愉快地挨了处分(两人在外面聊过了熄灯的点),余悦确实给了墨粼一种难言的情感,女孩在后面的日子里慢慢体会它的滚烫。
醉熏的回忆逐渐淡去,墨粼更清醒了些,也不知道自己在路上行了多久,她望望四周,街道空无一人,公路也少车。她意识到自己走过头了,幸好平时有经常外出走动,一些路段还是认识的,她又伴着路灯,踩着长影,走回自己家去。
临睡前,女孩思索着当初余悦对她说的话,心里猜测着什么,但没有什么结果,余悦平时的热烈把她内心的酸疼遮掩得一干二净。墨粼在思索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等她入眠了,却做了个很熟悉的梦。
还是夜,月光把漫野扫出一片荒凉,天边不时有颗辉星,颤抖着,闪烁着,最终消失在天际,只在夜幕上划出一道红尾,远方的森林里偶尔传来某种兽类的孤嚎,等传到女孩的耳边时,剥去了原有的凄厉,剩下淡淡的悲伤。
女孩,披着烂麻皮布的女孩,赤足走在冷风中,她身形很小,走得缓慢,似乎是在结满冰碴的土面上蹭着。她渺小到仿佛马上就会被一阵冽风吹倒,再也起不来了——若是这样,一会儿后,一旁黑黝黝的树杈中就会出现一只食尸的妖魔。
然而天仍是那样摇摇欲坠,夜仍是那样鬼怪横行,一切不会因为这个女孩的如何而如何。
冰冷的女孩,饥饿的女孩,不知吹了几吨的风,不知走了多长的路,远方山脚下,终于隐现出个小村庄,村里没有灯火,但可以凭借一点黑色的轮廓在旷野内辨识到。女孩继续前走,铁兽似的山脉慢慢在眼前生长,等山峰高至戳天,女孩走进了这个村子。
她抬起手,敲着一户人家的门。门紧闭,女孩就在外站着,什么也不做,若是多个随意的动作,她的身体就塌了,起不来了。
门突然嘎吱一响,女孩眼中出现了一些光亮——房内正有一家三口,男人正站在门口,女人躲在后面,怀里搂着个小男孩,女人把她的手覆在小男孩眼上,脸因惊惧而阴郁,似乎门外是见不得人的,血腥的恐怖。
男人身形魁梧壮实,正拿着柴斧。女孩仰着小脸望他,干瘪的唇蠕着,她大概说了一句很轻的话:“吃碗水……”
然而男人神色瞬间变了,他惊而惧得抖着身体,瞪大了眼,嘴里不住说着:“你,你……”
男人因恐惧而麻了知觉,又扭曲着面庞,嘴里尖喊:“你个怪物!!!滚!!!滚出我的家!!”他边说,手上的斧头一起一落,分毫不差的砍在同一个地方,女孩的肩部。
“怪物……”
斧头的冷芒灼蚀掉月的辉,斧柄横断了天与地的边界,斧头和斧头,漫天漫地的斧头,旋转着,切裂女孩的每一寸。
“怪物。”
男人的尖喊,血液,村庄,旷野,一切都在崩裂,崩裂后又捏和,形成了一个小十字架。不知还剩些什么的女孩,被钉在十字架上,手心被钉贯穿,眼前景象一变再变,突然周围多了人,各式各样的人,身着铁铠的大骑士,披着华丽魔袍的教皇,农民,商人……他们手中高举着火把,一层层声浪从他们身上传来:
“怪物!!”
“烧死她,烧死她!!”
“你也有今天!”
“该死的魔女!!”
“我们解放了!!!”
“封建的,迷愚的,旧神统治的时代,结束了!”
女孩,不知还是不是原本的女孩,她有着雪白的长发,黑色的皮肤,暗红色的蔓及全身的魔纹。她睁着玫金色的眼,温和地看着四面八方的熊熊烈火朝她烧来,她听着人们的欢呼,无处不在的脚步声,巨龙的哀泣,森林的毁灭,湖泊的干涸……安详地变为了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