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头疼。
墨粼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昏眠与浅醒之间的状态,突然感觉脸边有些冰凉,用手触了触枕,摸到一片湿迹。她觉得体肢有点麻木,耳边微鸣着什么细声,脑中迷迷嗡嗡地烧着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于是起身拉开窗帘,外边是灰墨,天睁着一只白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寒芒贯穿了冷夜,刺向她的眼与心,她乱了,慌然拉上帘,靠着墙急喘着气,浑身颤粟着,似乎那妖鬼般的月已经把她人舔舐了几个来回,就差一口吞下了。
反常,她自己也很反常,尽管她偶尔会有内心炽热的时候,但意识的反应很少到肢体上。她自己也察觉了这一点,缓缓让自己冷下来,但心头已经蒙了层肮脏的霾,她不住地想,想那个莫名奇妙的梦,想着那月——眼睛,从她心里窥视了什么。她明白自己的精神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且她向来感觉很准……
“唰——”墨粼冷着脸,硬把窗帘一拉,她要看能有什么东西能扰到她,然而天却暗了,那白眼不见了,光芒被墨云给吞了。她等了好一会,等云散尽,却发现那月已如常,一轮黄,晕光似霰。墨粼看了半会,又把窗帘一拉,回床上躺着。
久违地,她头上的小黑块“废物”难得轻叫了几声“布唧”。墨粼平时不让它出声,它吃着这个女孩的魔力,慢慢地也学乖,只在夜深的时候叫几声孤独。它几乎成了她身上的一部分,像它的主人那样,静默而热烈地活。
墨粼听了这几声低鸣,消退了不少紧张与不安,尽管声音很是难听,但在这种只有她一人的黑夜里,可以算是陪伴,而且是唯一的慰藉。她缓吐了几口气,扶摸了自己的第一个小玩偶,她轻声道:“别怕”,随后把被子朝头上一蒙。
但她没能睡去,单等着拂晓。
早起,洗漱,墨粼今早照了好久的镜子。不知怎么的,她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人很陌生。
她觉得哪里不对了,于是她又收拾了一遍自己的床铺,打扫好地板,吃了碗热粥,然后再去照镜子。
镜子并不说话,它只是静默地映着人的内心,不知怎么的,墨粼有点害怕,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身上掉了一块肉还是什么的,幽幽得在心里闹着慌,逼得她又去洗了个澡——显然她有些焦虑。
她明白是那个梦惹的祸,可实际上,这梦已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地重现好几次,往日遇到它时,她从不像今天这般心神不宁,或许是昨晚的月太不寻常了。
墨粼坐在沙发上,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把这事丢脑后了。猛然想起一件事。
今天是余悦生日。
她突然又有些不安,余悦还没和她具体说清楚生日的事,只是闲提了一嘴。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礼物之类的事是很头疼的。且余悦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困扰她的事,墨粼不了解,就有些害怕拘谨,若是就这样和余悦见上面,说不定会说错某些话,不小心伤了人。对于这个心思繁杂的女孩,越是在乎,越容易迟疑和闭塞。
但墨粼毕竟是找到了事情去思考,而不必时时挂念着那个白夜。她随即又想,以余悦的性情,估计是不在意所谓的“生日礼物”的,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不一定非要在这种礼仪中体现。
一番思考后,墨粼也慢慢冷静下来,心也不那么浮躁了。她起身去衣橱里拿了条红黑格子围巾,在脖子上简单地绕着,准备出门。
门吱嘎地响,比往日更沉重,估计是风在推。墨粼又使了些力气,将门彻底推开。
屋外空寒,天白地灰,门前竟站着个熟人,她穿得不厚,风正刮着她小身板。她半眯着眼,眼圈很黑,圆框眼镜有点歪斜。
熟人挥手打招呼,先开口:“早~。”
墨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仔细看了看她发白的脸,愣了一会,脑子转了半天,低头把围巾一摘,绕在面前人的脖子上。
“早,生日快乐。”
余悦惊讶,脸上露出了很阳光的笑意,驱散了她眉目间隐约的阴霾,她摸了摸围巾道“……给我的吗?”
“给你了。”墨粼道。她又补了一句“我自己织的。”
“还真没想到……你哪来时间去准备呢,昨天我才刚告诉你。”她又捏了几下绵绵绒绒的围巾,心底一下子充实起来。
墨粼玩笑似地轻推了她一下,说道:“我原本是看天冷,打算自己戴着出门,突然就见着你了,随性把它送掉的,没花什么心思——我没你那么怕冷。”
余悦噗哧一笑,她笑这话语的拙劣,虽然她确实不在意礼物的有无,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对脖子上温暖的满意,她眼里多了晶莹的亮光,但随即又低头看地上的枯草了。
“你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墨粼问道。
“没怎么,我也就随性这么过来。今天不是我生日嘛,要你过来做个伴,不过分吧?”余悦等了一会,又抬头笑道。
“我作业已经落下了,今天怕是还要被你拉去玩一天,你说过不过分?”墨粼边说,一边开始走,冻风吹得脚有些麻,走走能松快些。
“我还没开始动呢,怕什么,最后一天也来得及,也算难得,学校寒假居然没布置多少作业。”余悦看墨粼一脸严肃的模样,想去捏捏她脸,却被躲开了,人一下子走了几步远去,她笑着跟上了她。
“估计是让我们调养下精神,连续冥修数月,石人也要磨坏了。”墨粼道,二女边走边说,悠悠晃晃却不知去哪。
“随性走吧。”余悦道。墨粼微点头,便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走了不少路。前后东西,巷里巷外,都有了她们的足迹。两人不知不觉逛到内城附近,余悦已经有些累了。
内城里挤着古都大半的有头脸的宗族,他们之中一些较古老的大族,能追溯至明帝国洪武年间。但内城并不繁荣,商业霓虹离这很远,出入内城限制也很大,故人流也少。两人只能隔着城墙远远看点青石砖,琉璃瓦,实在不清楚里面还有多少大唐余韵。
而内城外围,工人与官兵还有一些黑乎乎的机器正对护城河进行清淤工作。“咣咣嚓擦”的施工声震耳欲聋,河面浑浊不堪,满漂着腐草木条和各种陈旧废品。
当古都还被叫做长安时,这条护城河已经开始挖掘了。在以前确实有巩固城防,便利和强化水系魔法释放的作用。但随着古都城的不断扩建,这条河慢慢失去了原有的城防功能。经过先前几年的妖魔战争,河道治理出现很大疏漏,如今已泥沙淤塞,脏水横流。趁着现在还算和平的时段,政府开始进行一系列治理工作。
那些露天作业的工人大部分来自于城外的农村地区。农村的防护力量比较薄弱,每当发生严重的妖魔动乱时,它们往往首当其冲。
失去土地的难民大量涌入城市后,接踵而至的是就业,住房等等令人头疼的问题。当和平时期重新到来时,古都政府的头等事情就是把这些农民送回去种地。而在城里不愿回去的,想要扎根的农民,往往要面临严峻的生活考验——就像那些工人一样,他们还没那么快学会在城市里生活,而城市也不会比农村更像“天堂”。
城市能有如此吸引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这里,普通人也有接触魔法的一丝机会。不少人抱着“说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的想法,把自己的血汗与青春换成了一个个灰色的觉醒石。余悦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他把这块石头留给他的女儿了——华国的农民以这种新方式,又一次为这个经久不衰的文明奉献了一切。
….
余悦看着这些涉寒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默不作声,但咬紧了牙关。
墨粼逛了古都许多地方,实际上这个城市并没有那么美丽,在一些角落里,反而容易看到各种肮脏和污垢……她已看了半天这里的乱象,见余悦脸上已有明显的倦意,扯她离开了。然而余悦显然不只有疲倦,她心里还多了烦闷,半天没有一句话,只是埋头走,不像她平素。
面前正是一个十字路口,行人匆匆而繁乱,余悦只顾自己脚上的快,迎面就要撞上一堆人,墨粼把她抓回来,问她:
“干嘛?”
余悦低着头,硬着脸,给墨粼揪回来后,勉强软和了神情,道:“累了。”
“哪里可以歇脚?要不顺着路去你家?”墨粼看着余悦脸上的阴晴,冒出这句话来。
“不行。”余悦眉头拧一块,步伐突然加快了。
“嗯?”
“我好不容易出来,别让我回去了。”余悦边说,越走越快。
墨粼几个大步追上了她,捏住红格子围巾的一点尾巴,她算是明了一些事情了,缓声叫住了余悦。“慢些吧。心情变得比天还快,找我是来发泄情绪的吗?”
余悦身子一抖,停住了,一点也不敢动。墨粼绕到她面前,把刚刚散掉的围巾重新绕回她脖子上。余悦看着这张脸,心里憋挤的气又散了。
…..
夜,无名楼顶,二人背靠墙,吹着冷风。远处正大放烟火,花光一朵接一朵,声霄一震又一震,半空飘下几星阑珊,映得人脸绿绿红红。她们已在外游荡一天。
“下辈子想作什么?”余悦问。
“不知道,没想过。”
“下辈子一起作烟花,怎么样?”余悦看着一幕幕花火,嘴角微扬道。
这个问题傻的和三岁孩子一样,墨粼略觉有趣,多回了一嘴。“你愿意作哪一朵?”
“最小的。”余悦指向天边最黯淡的一抹光。
墨粼摇摇头,不说话了。她不能一直顺着余悦走。
“我们都算有家不回吧?”余悦托着腮,眼睛正努力吃下眼前的盛景。
墨粼正看着那一轮被尘埃封了目的月。她并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然而脸上神情也泰然。随口一句:“或许也算一种无家可归。”
余悦沉默了半晌,头扭了过去。她明白自己实在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什么东西也让这个缄默的女孩看去了。还好她不追问,余悦也并不打算袒露一切。她感觉自己若是不再说话了,就是默认墨粼说准了一点东西。她突然想起一件很令她困惑的事情,于是就把话推上嘴:
“问你个事……为什么你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般呢?”
“如何讲的?”
“你别太紧张,我想是好的,你比以前对人更好了点。我看到是这样的。”
“没什么感觉,你具体讲讲。”
“至少有些举动,像是帮人拉拉链,系围巾之类的事,你之前绝对是不会做的,你嫌这个矫情。”
“我快忘了,之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很不擅长表达感情,很以自我为中心,难以想象这样你会接受我的邀请……像做梦一样,你变化也是够大的。”
“……”
“啊,我没有说这个不好的意思,我觉得很好,只是这两天真是受宠若惊了。”
墨粼突然心里又烦躁起来,她不安,手上想抓点什么东西,不知怎么地,把胸前的项链掏出来了。而那绳上的宝石,红华晕光比往日更加鲜亮。在烟火的辉映下似有生命的,随着光亮明灭一呼一吸。
脑袋中突然窜过一道电,祝福魔法辉光再次在脑中闪耀,与脑海中的某个身影融合,墨粼想起来了一句重要的话。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了,对自己好一点。”
她对她的新魔法感觉如此怪异,她对自己的某些行为产生了怀疑,她越来越迟疑不决,这都有原因——那个叫伊娜的姐姐,给予她新生的同时,也带给了她一些额外的事物……
她最大的变化,从那个魔法的觉醒开始……
墨粼突然心思纷乱,她脑子里许多东西搅在一起。她似乎忘掉了很多不该忘的东西。
墨粼突然攥紧了拳,她明白,她要回去一趟。有些记忆在那里,不知被谁埋葬了。她安逸太久,都快忘记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了。
“咋了?你怎么了?”余悦招了半天手,墨粼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墨粼平静下来,望向远方。
那里是城外的土壤,黑压压的亡灵和猩红的热血遮盖了她的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