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怎么这么臭!!”

满脸胡络的男人嫌恶地捏紧了鼻子,用手指着满是淤泥烂草的河滩。

俞清恒弹去了黏在自己黄色防护服上的黑虫,在自己的防毒面罩下叹了口气。他拍拍那个满腹牢骚的男人,说道:“把防护服穿好点,你也看到那片黑泥上冒着泡了,里面估计有只河妖,小心别给它毒到。”

“不给这破衣服闷死,也要给臭死了!”林凯嘴里仍在骂,手上动作却不慢,麻利地穿好了防护服。

骂归骂,这里的河妖不知埋地底多久了,天知道它们会不会孕出什么奇毒,昨天林凯刚刚听到有人处理河妖时被蛰了,现在躺在医院,半身不遂。

护城河的清淤工作已经进行一半,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清理掉藏在淤泥里面的妖魔。这脏活自然交给了城市猎妖队。且要秘密执行,市民们不希望听到那条脏河里边有一堆能要人命的妖魔。但在这偌大的古都里,一些阴暗是不可避免的……

城市的水利系统不是天衣无缝,一些外水域的小幼崽妖魔和卵等,不小心钻进内城河来,就被护城河古老的魔法大阵给压进底泥,再也不得翻身。虽说随着城市的扩建,内城河逐渐疏于管理,近年的战争更是让它近乎荒废,但魔法阵的威能是存留的。这些小幼崽被镇在下面,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祸患,单靠法阵定然不够,于是就有这次浩大的“清淤”工程——明面上是清淤罢了。

“俞清恒,上次你不是说什么驿道出现有智慧的亡灵嘛?”

俞清恒正涉泥,这络腮汉子突然叫住了他。

俞清恒身子一顿,一脚踩出个泥窟窿,他忙把腿一提,嘴上应道:“是哦。”

“奇了怪了,怎么没见魔法协会那里有什么动作……在这又搞个什么“清淤”,以我多年混社会的经验………”

“打住,你还是别阴谋论了,待会要入窟的,别坏了心情。”俞清恒突然大声说道,隔着层面罩,声音嗡嗡响。

林凯不是个能管得住嘴的人,他总要讲些废话缓解心里的焦虑。毕竟是可能送命的事情,任谁都得心里紧。俞清恒不喜欢他,他在分队里是出名的大嘴巴,背后爱嚼别人的琐事,即使人品还算过得去,俞清恒也没有和他深交的兴趣,最多有面上共事的客套。

两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踏过去。那块颜色黑紫的臭泥已近在咫尺,形体像个小谷堆,堆头时不时“突突”地挤出一团黑雾,像是团腐肉在打嗝……

林凯还在嘴里念:“这很明显就是转移注意力嘛,那城外亡灵也忒古怪,喂,俞清恒,你具体说说怎么回事呀,别藏着掖着,你可是为数不多的生还者……”

“嘘,快到了。”俞清恒将手一张,泥面便凝上一层冰蓝,蓝波逐渐推及那团“腐肉堆”,只听无数“咯嚓”声,四面已是一片冻白,刚被俞清恒弹到泥里的黑虫立马僵死在冰面上,所望之处已无生机。

俞清恒的表情被面罩遮死,脚踩上硬冰,没有言语。

林凯想吸口气,却差点被冷冽寒气呛到,这还是隔了层面罩。他浑身抖了抖,不敢多嘴了。傻子也看出来俞清恒有些火气。然而他心里还不满意,他觉得这家伙定是在那次神秘的亡灵事件里发横财了,不然实力怎会又精进几分……

那块隆起的臭泥已蒙上层灰冰,不再有声息。俞清恒目凝前方,等了半晌,无任何动静。才道:“它出不来了,走。”林凯应声跟上,大跨几步,走到妖窟前。

林凯站定,摇了摇头,甩掉乱七杂八的念头,脑海中乍然闪出一道紫电,紫电的末梢触及星云,刹那间将星子的力量迸出,电流直涌林凯右臂,他借势将臂一甩,防护服噼啪作响,刺眼电光直冲冒黑烟的窟口,化成一团雷球,猝然炸裂。

“轰!!!”雷印把那团戳出个一米直径的黑洞,也把黑褐的烂泥炸得漫天,下了场毒泥雨。林凯也不躲,手朝屁股那边一摸,摸出个胶囊式的小机器,便朝那黑洞里边掷去。

一刻钟后,林凯看着手上的显示屏,瞪大了眼。“这机器是坏了吧?”

所谓的机器,即寻妖仪器,它会检测妖魔的能量波动,并将数据传输到另一台机器上(林凯手持的这台)。若胶囊式的寻妖仪附近存在一只妖魔,屏幕上便会出现一个红点。

而现在的屏幕上,呈现的是一条蜿蜒的红线。若机器无误,那么这条红线的意思是——寻妖仪所经之路全是妖魔!

林凯愕然,俞清恒也紧皱眉,两人不约而同把头转向那个黑洞,里面悄无声息。最怕这种异常的安静。

林凯尬笑着。若是仪器无误的话,两个小中阶法师早就被一个妖魔部落数量级的河妖给吃得渣都不剩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我想放弃这个任务。”俞清恒讲得平淡。仪器的问题暂且不谈,两人已在这片臭水里度过半月,林凯刚有第三个孩子,俞清恒何尝不想简单地过个年……他已经不想再为这种东西卖命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子也想……”林凯苦笑,这种事情没办法,他们都是体制内的人员,吃了公家饭才有这身实力,自然得听话。

俞清恒不再废话,他朝那个黑洞丢了团影子,细细感受一下,转头朝林凯道“仪器应该是坏了,我一只妖都没找到。”

“诶,下面有人!!”林凯突然叫起来,他看到那条红线上面多了个蓝点。

等俞清恒湊来一看,那条红线突然彻底消失了!绿屏上只有一个蓝点……

“我说什么来着,这是坏了吧!!”林凯松了口气,但吊了几十米高的小心脏突然落地,还没缓过来,显得咋咋呼呼。

俞清恒突然沉默,他隐约觉得不太对,但也没什么好疑虑的。在迈入那个黑坑前,他回头看了眼,天上飘着几朵闲云,四处无风。——一切安然。

戴紧了面罩,俞清恒紧随林凯后,黑乎乎的河窟把他的身影吞没了。

…….

手电筒的蓝光在湿滑的洞壁来回反射,却怎么也照不清前方的黑暗。

“这破洞怎么这么大!!”林凯再次嚷了起来。

“你叫多少次了?能不能消停点?”俞清恒正谨慎地摸着石壁,探过一个转角,却被这货吓一跳。还以为后面来袭了。他想发作,最终还是忍住,林凯是个雷系法师。

“不是,你看我们下来多久了……不仅人没见着,妖也没找到……你还活着不?”

林凯是这样,宁愿自己心里好过点,什么垃圾话也能抖出来,他先前已经换了无数任队友了,而俞清恒也有此意。

“探完就回去了。没什么事也会给被你说出事情来!”俞清恒已十分恼怒。不知是不是心头过火,他一脚不知轻重,踩到了个软绵物体,身体一下失衡,正巧整个妖窟向下通延,他像坐滑梯一般直溜溜往下滑。林凯还在原地大喊……

俞清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来回撕扯和撞击,他想用手抓住什么东西,却发现抓的都是烂泥,刚想描画个星图,脑袋突然撞到什么硬物,一下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意识而来的是浑身散架般的疼痛,防护服显然是彻底被撞烂了,奇怪的液体和刺骨的冰寒一起流进防护服内,直灌口鼻,俞清恒开始剧烈的咳嗽,还等没他缓口气,背后便传来一阵尖麻感……

俞清恒下意识地遁入暗影中,长期生死作战的经历让他再躲一劫,四周真是一片黑,仅有些模糊的蠕动声。但俞清恒明白刚才定是妖魔袭击,他来不及整理思绪,连身子都没稳住,只是尽最快速度朝原来的那个位置丟一枚巨影钉。

黑魔法刺破灵魂的诡异酥麻从手上传来,俞清恒知道巨影钉已命中。但脑壳已经疼痛得几乎炸裂,精神接近崩溃,无力再释放魔法。他只好拖着重如千钧的躯体,摸出一把匕首型的魔具,朝着那个被定身的偷袭者拼了命般地刺去。他听到了刀入肉的声音,便咬紧牙关,狠狠地捣了几下。待那妖物没动静后,俞清恒才感口中发苦,胸腔辣疼,浑身已软了。

他觉得手上满是粘腻,但也顾不得太多,背后又是一阵动静,他却无以为继,想走几步,整个人却趴在一摊不知是什么东西上了。

“…俞…”远处回荡起林凯的破锣嗓声音。像是黑夜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烧着了俞清恒的希望。他顶着脑裂般的疼痛,挤出了一点魔能,他手朝背后一指,凭空便成一条冰蟒,冰蟒身体一扭,巨尾便抽得空气哗哗响,狠狠砸在那些蠕动的物体上,借助魔法的光华,俞清恒勉强回头一撇……

背后是满是紫红色的,流着脓液的触须与腐肉,他脚踏的地方正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独眼,而窟顶正悬着一尸,无数紫色的烂肉正往那黄色防护服的躯壳里钻,而防护服却意外的坚硬,里面人类的血肉被硬生生压成汁酱,从那防护服的间隙一点点渗出……一颗人牙掉到俞清恒脚边。

这时魔法光华消逝了,背后的恐怖景象已看不见,而黄色防护服的胸腔位置的联络机器,正发出微弱的蓝光,那想必就是林凯看到的蓝点……

俞清恒已经发不出声,他拼了全力一瘸一拐地朝那个洞口走去,所幸后面的妖物没对他发起袭击,他刚走到洞口,便看见那个昔时讨厌的林凯。

“卧槽,你怎么这么臭!!!”林凯一如既往地吵嚷,然而俞清恒已直接靠在他肩上,再次昏了过去。

林凯刚想说什么,却用手电的蓝光照见了一只蔓延过来的紫色肉须,幽深的洞穴内传来尖锐的吱叫,林凯吓得差点失禁,叫得比这妖物还尖,扭头扛着俞清恒就冲……

……

半日,一群身着紫袍的古都禁卫法师已将这片区域封锁,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爆鸣,这座妖窟已被彻底摧毁,清淤工作也算是顺利完成一半了。

俞清恒被林凯带到地面上,进行了简单的医疗处理,已无大碍。最为令林凯称奇的是俞清恒居然没有中毒,以中阶法师的体质也无需躺医院,歇息几日便可。两人就此分别,林凯日后定要将俞清恒的经历处理加工成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俞清恒与他志不同道不合,简单道谢便分别了——日后还是战友,不必多言什么。

陈道君,古都雁塔区城市猎妖队队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来客。

“你说的我都清楚,清淤工作前我们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目前来说事件仍然处于调查中,日后会给你答复。”陈道君严肃道,眼睛盯着桌面不知什么文件。

“上次你也是这么讲的。”俞清恒面带怒,冷声道。

“什么上次?”

“驿道亡灵事件。”

俞清恒的目光俞发锐利,而陈道君却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你从我这里,什么也问不到。”一会儿,陈道君苦笑道。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陈道君目送俞清恒离开,先是轻笑,随后面色也凝重起来,坐在办公椅上不知想什么。

离开魔法协会后,俞清恒脸上的愤怒突然转而平静,他已经得到他需要的信息了。前些日子他刚从报上得知古都来了个新议员,恰好也姓古。

那一声轰鸣,不仅仅垮塌了那个河底的妖窟,也埋葬了淤泥烂草下的真相,定然是没有答复的。

凭借着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俞清恒大概也猜出了些许情况——古老的魔法法阵逐渐失灵,智慧亡灵,内河妖物……

他经历过,自然知道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他也不需要去知道什么真相,那是热血的青年人做的事。他只想保全自己而已,上一次他撑过来了。

天已暗,俞清恒走在街上,街空人少。路灯惨白,把他影子拖得老长。天上灰云紧缩着身躯,稀释了星辰的弱光。他哆嗦了一下,想家了。

古都好像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