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庭院的土壤已冷干,墨粼正弯腰拔着角落的几疏黄草,阿婆在旁边看,已是深夜。
墨粼起身将枯根踩进脚下的灰土,又走到门前拿起放在短凳上的红纸,她帮阿婆贴春联。每逢过年,她便会帮这白头老人打理一些家务,一起装饰房前檐下,整点红热的节日气氛。
女孩无法真切地理解习俗背后的文化,因为“年”这种妖兽如今已绝迹,它会不会怕红,怕巨声,全由在世的人说了算。她对这些民间传说有很大疑问——在理解人类的文化的路上,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阿婆从屋子里再搬了张短凳,用手指了指,示意墨粼坐她旁边,墨粼便照做。阿婆穿得肥厚,看起来很暖和。她从厚厚的衣服里掏了半天,掌心多了几块软糖。她塞到墨粼手里,还有点温度。阿婆总是随身带几块糖,自己倒是不吃,但平时她常会去看看小区幼儿园里的孩子。出去时是鼓囊一口袋的糖,回来就瘪了。
墨粼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吃糖。但阿婆喜欢她。所以糖给她,她照收,照样不吃。曾经阿婆想塞给她钱,名作“压岁”。她觉得这词很难听,不喜欢,不收的。
红红的灯笼下,一老一少看远处的烟花,阿婆是哑巴,墨粼也无话,夜很静。阿婆在等她的儿子回家。一旦庭院前有什么声响,她便把干瘦的脖颈伸得老长,眼睛盯得老远。最终累得阖眼了。
似乎是下雪了,眼前飘着几点白,天背浑灰成一片,但风软了。墨粼没动,阿婆睡着了,靠在她肩上。
不知该谢谢她暂时被藏起来的祝福魔法还是……至少墨粼更能融入这个社会了,她慢慢学会如何表达心意,学会体察他人的情绪。
但她仍然迷茫。古都是个温暖的巢,她在其中睡了三年。愈合了一些创伤,也消磨了不少意志。她明白自己不能像眼前的雪,纷乱而任凭风吹。
说来奇怪,渐渐地,她想不起来过往了。初到古都那几天,她像只受伤的兽,谨慎而带有敌意地观察周遭,那时心里还有很多愤懑,常离家而几天不回,最后冷着脸和情绪回家中。她显然在寻找些什么,可记忆的最前端不知被什么蚀化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一点碎片,她是个外乡人,她游荡到临安。可何处是乡,又因何而来,全然不知道了……
俞清恒是个很好的人,墨粼信任他,她知道自己的祝福魔法的释放因他而起。但她不知道这种信任从何而来。
如果把话都说白,她那些杂乱的思绪都是一个意思——
她是一个名叫墨粼的女孩,还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伊娜?
所以她想回临安一趟,她知道自己从那来。在离去之前,她要和俞清恒说一声。她现在没有资格随意出入古都。
雪停了,天清了,万籁俱静。月越爬越高,直至她头顶。墨粼抬头看月。她在等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陡然变暗——星辉全消失了。月亮似乎变大了一圈,放射出灼眼的白光。墨粼突然直感浑身发冷,空中似有股玄力把她缚紧了,令她动弹不得。月白中央,一颗小黑点迅速扩大,黑色很快覆盖了整个月面,但月越来越亮了,周遭的一切正处曝光,发白而不可辨识。空气凝固了。这一瞬,黑白交替,月变成了中间黑,四周白的图案——一只眼睛。
亮光,充斥四周的刺光开始融化墨粼的躯体,墨粼感觉到自己臂上的皮肤正被烧毁,浑身却发冷,思维已经断了。无数的图像在脑海中迅速变幻,她看到自己摧毁了临安的魔法协会,捏死了那个把她抓进临安地下的臭虫,她还把他开了颅,塞了几种软体动物……
就在这时,墨粼脑袋上的“废物”两只耳朵突然竖起,发出了尖鸣。
“布唧————”
阿婆吓一跳,身子直立起来,但上下眼皮粘一块,半天没睁开,等到她看清楚了,发现墨粼正呆滞地仰天,阿婆抬头一看,只是一轮普通的月亮。又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墨粼眼睛已经无神了,又被骇一跳,拍了拍她脸颊,发现她没有回应之后,慌忙地回了家里。
天上的那只邪眼微微一颤。“哔——”小玩偶“废物”的鸣叫突然低沉,直至静默,但两耳仍竖得老高。月眼一转,邪光锁定了这只玩偶,似乎察触到了什么禁忌,白光如受了惊,猝然黯淡下来,天上月眼一闭,一切又是原来模样。
这时阿婆从她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水,水上漂着灰。她赶紧哆嗦着两条老腿,走到墨粼前,不由分说地把水灌进墨粼嘴里,由于太急,还磕到了她的牙。墨粼一时没缓回来,呛着了,咳嗽半天,阿婆看了长吁一口气,拍着自己的胸脯,她被墨粼吓着了——她还以为她中邪了。
那灰水果然神效,虽然墨粼神情阴沉,但眼已经会动。阿婆在旁指指点点着什么,是在说明那乡法的功用,或是哪位神明保佑。墨粼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只感到无尽的后怕,现在她清楚了,昨天所见不是梦。一定有什么东西,想要她的命。
现在臂上已是火辣辣的一片剧痛,所幸衣物包得紧,什么也没露出来。她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过,惹得如此强大的生灵要来灭杀她,却在危急关头又放她一马,她想,这是警告,还是……
她朝四周一看,灰土依旧,枯草如初。那刺眼白光只会炽坏她一人。
……..
安抚好阿婆,墨粼回房,将衣物一件件剥落下来,左臂已经溃烂翻皮。全身各处的肌肤也有灼伤的痕迹。小黑兔玩偶像是颓了,塌在头上。墨粼看着这些伤口,尽管疼痛难忍,她反倒冷静下来。
那妖月想定是她无法抗衡的力量,与其在这里恐慌,还不如细想想对策。
很明了的是,妖月的攻击显然只对她一人,一旁的阿婆和小院是没有损坏的,那怪光像是一种幻象,却又实实在在烧痛了她……但没能成功夺取她性命。
先排除妖物作乱,古都是有魔法禁界的。如此能力的妖物,不是帝王便是大君主,若是突然有大妖进城来,魔法禁界的惩罚是很严重的,对于古都这种国际都市,对妖物的杀伤会更甚。加上城内隐匿的古老禁咒,妖物一般是有来无回……
魔法禁界由自然地核形成,极易吸收魔能。年份越久远效果越强。虽然人类称其为“火种”,但它对人类,矿石,妖兽的蚀化程度是相当的。人类仅仅将其多余的辐射改造,便成了所谓“魔法禁界”。墨粼早在不少书里看过相关的描述。
总归不是人类要她命了,没必要如此麻烦的。
魅皇……墨粼相信自己的神智至今仍属于自己。也相信伊娜的庇护,红宝石没有什么波动,很安静,所以也可以排除。
难道……整个古都城是个只有她能觉知的妖魔?
墨粼浑身一冷,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的好。她沉思了一会,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会不会是一种诅咒……
门锁突然发出一声微鸣。
墨粼浑身一震,麻溜地套上了衣物。手上不知何时攥了点火星。她下了床,突然全身震悚起来,从未觉得如此害怕。
“嘎——”
房门被打开了。
醉醺醺的男人摇头晃脑地进来了,反手把门关上。客厅开着昏黄的暖灯,空无一人。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
“我回来了——”俞清恒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人回应。他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咧着嘴吸了口凉气,感觉格外得冷。他觉得自己醉过头了,便坐在沙发上,揉着眉过了一个冬夜,无眠。
次日晨,大雾。俞清恒觉得应该吃早饭了。但厨房空无一人,今天延续了昨天的冷。
俞清恒有点耐不住,于是敲了敲墨粼的房门。他尽可能轻声地说
“起床了没?”他突然愣住了,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已经不能听了。于是他又敲了敲门,俞清恒知道她还在房里。
但墨粼没有开门。
俞清恒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他深呼吸了一下,尝试大点声。
“起床了吗?我回来了。”
依然没有回应。
俞清恒知道有点不对劲了,但仍然没死心,继续道:“墨粼?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不好进去。你不开门我就站外边了。”
没过半晌。门便开了,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又没过半晌,她准备把门一关,一只手却卡着门缝了。
“都这么久不见了,不要耍脾气啦,是我的错——”
俞清恒突然注意到墨粼脖颈上的皮肤黑了一块。他手上的肉突然一跳。
“你脖子上怎么回事?”
墨粼浑身一抖,想拼命把门关上,但俞清恒的手卡着。俞清恒皱着眉,想仔细一看,那个身影却躲开了。“请你离开。”墨粼道。她已经躲到门后了。
俞清恒不顾那么多,他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像是外边如绵的大雾。他手上更用力了,硬是抓住墨粼的手,拽到自己跟前,几乎是苛责地说:
“怎么搞得?”他是说他自己。
墨粼力气很大,但拼命挣脱也逃不开这一只铁手。为了制服这只幼兽,俞清恒揪住了墨粼的衣领,无意间借着墨粼挣扎的力道扯开一点空隙,发现那黑疤竟比想象的大,与若隐若现的白皙相比格外刺眼……
俞清恒突然发现墨粼不挣扎了,她盯着他,目光如刺。刺得俞清恒想躲。她眼里多了些厌恶。
刹那间,俞清恒意识到自己做了多蠢的事。他松开了手,墨粼扬手狠甩了俞清恒一巴掌。
“嘭!!!”等俞清恒反应过来,只剩下门扉的轰鸣了。
不知过了多久,俞清恒脑海中飘过无数句谴责自己的话语,最终只留下一句:
孩子长大了。
……
墨粼裸身站在镜前,看着自己那些可怖的黑疤愈合。胸前的红宝石项链此时放射出黑白二色的光辉。
“你真可怕。”那黑白相间的宝石竟发出人声。
“你是谁?”
“你还能忘了我?”
“……”
“已经处理好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它不会再找你了。真搞不懂你怎么会惹上这种怪物……”
“你一直在这个宝石里?”
“你不用多想,这是我当初的一个分身,对你只有益处。你也不用再想你的伊娜姐姐了,呵,你看看她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不会蠢到相信你。”
“我何必争取你的信任?就凭你现在这种弱小模样?”
“……”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伊娜为你选择的,是死路。”
宝石黯淡下来,恢复了原来的红色,但红色浅了几分,中间隐约可现一条黑白细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