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年代
正是夏虫叫喊得猖狂的天候,老而微垂的桑树挥着枝条,赶着暑气。烈阳吐着舌,把大地鞭笞得烫亮。一栋栋高楼被晒得惨白,在热气中颤栗,几近要化了。楼内人的汗在脊背上淌着,汇成几道蜿蜒,慢悠悠地爬,痒得人心慌。在这样热的天气,又是这样的考试关头,不少倒霉孩子要忧愁答题纸上的汗斑是否会影响他们的成绩了。
考试并无稀奇处,生活是难免考试的。但对于这一室人,以及同时间的许多人。这次考试便要契定数十万投资的结果(这种价码的学费在习魔学校中并不罕见)。一个外乡家庭的崩碎与延续,一个平民的沉没与飞腾,便在此一举——古都魔法高校统招考试。
学子们渴望获得“正规法师证明”的愿望越是强烈,也使防范舞弊手段也越发严格,古都魔法协会在每个考区都配备了一名高阶法师,以防不法分子祸事。考场也需配有一名正式魔法教员。时刻关注着考场的一举一动。有时即使这位教员的目光有所游离,写卷者也不敢妄动。
可想这些孩子被给予多大的厚望,以及背负多大的压力了。但回报是丰厚的。成功从魔法高校毕业便可获得由魔法协会认可的“正式法师资格”,这可使毕业者拥有广泛就业选择和不错的职业前景,不至于沦为一名矿工头。
静寂的考场,笔声落得俞发绵密,却不知从哪挤出几声叹息,像是疾风骤雨里不安的蛙鸣。墨粼在白纸黑字上点下最后一笔,心里算着大约还有十分钟交卷。手指紧绷的肌肉可以稍加放松,可心灵的弦还在作着嘶哑的声,她想检查一下自己的试卷,头脑的思绪却像一只脱缰的马,在回忆的平原恣意蹄踏。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苦读的夜了,如今就此突兀的终结,令她不安。她想起杨静萱在考前,紧张得脸都白了,一边紧张一边肚子疼,抓着墨粼不肯让她走——她恐惧而紧张,竟到了无人陪伴便不敢出门的心理状态。
说来也是,一宿舍人,独杨静萱的魔法水平不上不下。墨粼见过她妈来看她的场景,那是个冬天。她的母亲来得很匆忙,外面套着一件红色棉衣,衣领处看得见里面还穿着灰色的工服,带了好几袋又冷又硬的水果,结果宿舍没有地方放,只好丢到杨静萱床上;她妈拉着她,把她的学业从头到位“检查”了一遍,室友默默着看着,杨静萱被这些视线灼着,急得要哭出来,但是被她妈热切的态度弄得什么也说不出。她妈花了一半时间叮嘱她好好学习,又花了另一半时间“认识”宿舍其他人,提醒杨静萱要好好向她们学习。
她妈走得很快,很匆忙。杨静萱没和她的母亲说出一句心里话。
墨粼轻叹一口,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这几张白得吓人的纸张上……已经是最后一场考试了。
回家路上。天边不知何处飘来一片厚厚的灰云,乌黑得要滴下墨了,行人忙了脚,四散准备避雨。热气正从地面反烘出来,城市闷得像锅一样。天黑沉沉的,要压下来了。墨粼望了眼身后,快步跑起来,她隐约觉得附近有股微弱而熟悉的魔力,于是绕了条平素不怎么走的路。
墨粼时不时回望,脚步却愈发加快了,远边的黑天倏地撕开一条银口,泄出了苍白的电光。墨粼突然感到一股热风推着她背,下一瞬,天河里蓄了半天的雨浪一口气滑下来,哗啦啦得像要把大地淹了,一会便将世界洗得一片纯白。这时才刚刚传来一声炸雷,墨粼忙闪到路旁的一座亭子里,天还在嗡嗡地鸣。她扫视周遭——亭子的横梁上长满了蛛网,蛛网上挂着好几只白纹的小蜘蛛。亭子前的青石板路落满了鸟粪。雨一浇,地热蒸出了一股烂土味。想来这里平时是不会有人来的。
那个尾随者遭了电闪雷鸣,竟像只胆怯的野兔一样,窜入雨里了,但墨粼又觉察到它还在附近,一点点地又摸回来。
“吱。”墨粼头上的黑兔玩偶很是慵懒的垂下两只耳朵,是在说这个家伙的威胁和它的胆子一般大。
“出来吧。”墨粼说道。她没有察觉到尾随者明显的恶意,但心底已习惯对他人提防。心神微动,手心已有了一点点火星。她正思索着来人的意图,滂沱大雨中却隐隐显出个幼小的人形。墨粼心中惊异于这种隐身能力,紧张之余,手上的火苗登时四窜,幻作一枚枚金红色的炎锥,微微颤抖着,大有将雨中人刺破之势。
“谁?”
“别,烫……”雨水逐渐填充了人形物的内部,显化出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小女孩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把未撑开的长柄红伞。小女孩一见那些火焰,又像兔子似得蹦起来,融在雨水里遁远了,看到这些火光消隐了,又现形出来,一步步地挪到墨粼面前。
墨粼见到这个女孩,熟悉感涌上来后,心中的冷意便散了。她在记忆里搜索着……那把红伞!
是在古都郊外森林里偶遇的小家伙!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墨粼尝试让自己的口气更缓和些,免得惊动她。比起记忆上的熟悉,更令墨粼熟悉的是小女孩的眼神——像是一只每天在山野里奔跑的幼兽,柔弱而灵动,胆怯而坚韧。
这种眼神是人类的城市难以磨洗出来的。
墨粼还见过另一个有这种眼神的人,是四年前的她自己。
眼见墨粼的神色似乎没那么冷硬了,小女孩才怯生生开口:“大树被砍掉了……”
“什么意思?”墨粼皱起眉,稍微退后了些。
“你……闻不到吗?大树死了掉了……”小女孩似乎很害怕墨粼不高兴,说话声音俞发弱了,又似乎想起了悲伤的事,说着说着有了哭腔。
“你,你停一下。别哭。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进来避雨吧。”墨粼实在有些手足无措了。
“不要,你在骗我,你吃了大树的种子,你不会不知道的,我都闻得出来。”小女孩泪眼婆娑道。
“我……你先把话说完吧。”墨粼头脑有点发蒙,亭子外雨声扰人,潮热的天让她没法冷静下来思考了。
小女孩露出困惑的神情,掰着手指头想了好久,才缓缓道“我叫唐小涴,住在大树上。大树是颗很大很大的树,比任何树都要大,枝丫长得到处都是,一根树枝都有这些方石头大。”唐小涴指着耸入云天的大厦,又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看着墨粼,似乎是希望她能有醒悟的表情。
“你继续说。”
“唔……大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就是因为它知道得好多好多,很多坏蛋都不喜欢它,他们不希望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被大树知道,但是大树很厉害很厉害,所以它不怕那些坏蛋。但是,有一天,一个黑白色的长翅膀的大恶魔,把大树砍掉了,本来大树很厉害,可是大树的种子被吃掉了……所以,所以……”唐小涴说着眼泪啪啪掉。
“黑白恶魔?”
“那个黑白色的大坏蛋,想找到大树的种子,但是没有找到,她闻不到树的种子在哪。她又不强,被好多其他的大东西追着跑掉了。我躲在一边,大树死了之后,我就跑出去了,闻到大树的味道,在你这里,你没有大树的枝丫,所以大树的种子被你吃掉了。”
“……那个恶魔是怎么做到把“大树”杀死的呢?”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得见大树,其他的坏家伙都看不见……她是个搞偷袭的坏家伙。我躲在大树下边,看得一清二楚……你要好好发芽,要不然大树就真的死掉了。”
墨粼沉默了起来,孩子的眼神里藏不住谎言,她不觉得这个叫做唐小涴孩子在骗人。
见墨粼沉默良久,唐小涴有些着急,又是一窜,到了墨粼身前,想抓住墨粼的手……
“你看,我和你的手是……诶?”
她没能抓住,反而从墨粼身上穿过去了。她惊讶地看着自己虚化的身躯。地面上没有她的影。
墨粼看着她逐渐虚幻的身体,和努力在诉说什么的表情,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了。墨粼忙伸出了手,似乎想作出挽留状。却也扑了个空,两人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一起,唐小涴的身形却像黯淡的泡沫,“啵”地一下幻灭了。
“啪嗒。”那把伞落在青石砖上,红莹莹的,正滴着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