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飞剑录

“月隐剑士”拿出长剑,不自觉地脱掉斗篷,惊得那些初次见识的人几乎要掉落眼珠。靛蓝的粗布麻衣无法匹配这般身体,跟着蓑衣一并褪去后,露出清瘦但肌肉虬结的半截身子。斗笠从未盖住那一头浓墨般的长发,妖异地披散在风中。此人此剑,此时此刻,仿佛驾驭了世间的空气,令万物动弹不得。

费将军眼中写满不可思议,额头似有汗珠滚出,不知不觉间吞了口唾沫——纵然沙场多年,仍被这地狱修罗般的奇景震撼,无法分辨眼前所见是美妙之至还是丑陋至极,对了,只可用“极致”来定义。六只手臂的男人,赤血的长剑,妖艳的长发,这绝对不该是人间的风景。笔挺的银枪暗自赞叹,依然英姿飒爽地步入擂台,就像那緝红缨般威武不屈。

在场所有人都想要大声替费将军重申那句点到为止,奈何他们一霎那间都成了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鱼口渴得只想喝水。只得眼睛睁得大大的,享受濒死气息为身体馈赠的强烈兴奋。银枪血剑已交上手,费将军好似一个纸人,张华的双脚从未挪动,他却被牵扯得呼呼乱跑。高下早分,何需继续费力,让堂堂将军威严扫地?李班突然发现李微竟紧紧地盯着费将军的双脚,神色颇为严肃。不仅如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张华竟也不发一言,好像丝毫不得分心。

银白色的身姿突然后撤,摆一个起手势。张华暗哑的声音道:“寻常人见了在下的身子,大多无法对峙。你果然不同”费将军脸色苍白,嘴唇更像是贴了张纸,引得李班焦急万分。大敌当前,费将军万不能为了场比试折损,但李微却若有所思地并不担忧。忽然惊呼声又起,李班转头望去,只见张华那顶斗笠居然无端裂开,从两边被接在腰间的两只手中。没了斗笠的怪人更见惊悚!那双古怪漆黑的眼睛比寻常人大了数倍,鼻子在平坦的面上只留了两个孔,唯有嘴巴还像个人。再隔远些,恐怕所有人眼里的都只会是个高大的活骷髅,难怪他终日戴着斗笠!

活骷髅又开口了,奇怪李微似乎在等着他开口一般,神情竟充满期待:“尚可吗?”

“可”费将军声音落地,犹如一条蛟龙腾飞着冲向张华。在场三十多双眼睛明明都睁得大大的,硬是没能看出张华如何移动了双脚,如何瞬间从将军面前闪烁到了将军背后。眼看赤红刀刃就要往将军后背劈落,李班觉得有只手从身后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大嘴巴拼命呼吸,但周围已无供养他生命的气息,他被一股剑气激起的劲风压缩在了虚空世界里。冷汗像雨一样淋湿了现场的观众,他们全都经历了场生死攸关的大病,被夺魂的黑白无常收割了嗓音。只有那个冷静得出奇的剑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像在欣赏非凡的胜景。

赤红的刀刃停住了,望着怪物般的侧影时,持剑的右手悬在空中,正落在众人的脖子上犹豫。在他们没有看见的一面,将军的红缨枪一端着地,顶尖的雪白枪刃却已经透过左肩抵在张华的胸口。

“就是这招”李微暗暗赞叹,这不就是那晚将军使出来破解“追云剑”的回马枪吗。

怪物般的笑声响起,众人的脖颈好歹保住了小命,忍不住被双手来回呵护。红色妖刀拿开又垂下,却忽然伸出那只跟常人相同位置的左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费将军。“月隐剑士”的戾气一瞬间离开了他的身体,眼神间仿佛只有赞许和钦佩。更奇怪的是,将军被扶走前回头看了张华一眼,神情竟然跟怪人如出一辙。这些都让李班大惑不解,隔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将军竟然受伤了?”

“既有也没有”隔了更久,李微才肯从故作神秘中降临凡间。

“说人话”太子心有不悦,感觉被魔术蒙骗的好像只有他一个。

“将军右腿早已断了,平日里竟看不出来”李微自言自语般叹道“真是个铁打的好汉”

李微心中真正感叹的恐怕不止这些。那个不知背负了多少悲痛,千里报恩,绝不肯占人半分便宜的怪人,何尝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呢。

断腿之役就在前月,当时一辆倾覆的马车全部压在右腿肚上,却被费将军徒手将断腿掰正,居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拖了这么久,至今也才被太子等三人知晓。费将军深知军心紧要,太子门下也无长舌之人。大为感动之余,李班交待费将军切记要好好养伤,有了将军身体康健,才有大成国泰民安。君臣相顾相惜,感激涕零的肉麻场面被李微赶紧避开了。

“月隐剑士”和“银袍将军”都是多么孤独的怪人啊,这样隐忍的人却很有些不受待见,大概是因为他们都长着木鱼的脑袋和从娘胎里就被缝上的嘴巴。李微深感除了跟他们眼神交流,想要撬开那颗深埋的心却非得天时地理人和不可。

命运的车轴开始朝北回返,时辰已至夏末。微凉的天气激发起思归的萌动,太子变成一根捂起耳朵的快箭,不停催促队伍进发。李微寻思敌方断不该错过此行,无形刺客已过去数月了,或者是因为身在军营才换了一时平安?沿路十分小心,除了每日住宿都在李班左近,还特别嘱咐张华打起精神搜寻端倪。于是,整个队伍突然深陷甜美梦境的那个夜晚既来的出人意料,也算是情理之中——新的传令官每餐前都要与何司徒一道以祖传银针祭拜神农,然而迷药与银针大概尚且互不相识。唯有起居饮食都不与凡人一道,每天只消化自带干粮的“月隐剑士”逃离得了迷离的美梦,心甘情愿地留在名为人间的地狱里,势要以金乌之神力把魑魅魍魉断送在赤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