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飞剑录
范贲的长袍在夜风中像是另一丛翻飞的火苗。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范相一身血迹斑斑的散乱好像也无法掩饰这位俊朗青年神色中的另一重欣喜。
望了一眼火光背后的尸横遍地,李微道:“身份查得到吗”
范贲的眼神似笑非笑“用得着查吗”
“不查怎么好指认那两个怂包”李微的声音越来越轻,才明白范贲的意思。哎,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会白白留下把柄。
因为收到了飞鸽传书,范贲得知二李近日将回归成都。这座峡谷曾是他前往巴东履职的扎营之所,那时候大军也是提前派遣了隐秘的先头部队摸清了两边的山头才敢进驻。这次却不是担忧垮塌天灾,有人三番五次明火执仗地袭击堂堂太子,竟然为了国家战事的掩护如此恣意行凶,若是传扬出去,不知若大成国威何。
二人在西风中畅饮,皆怀着对崖下那个朋友的忧虑。皇帝日薄西山,国家内外交困,不久便会全部落在李班的肩上,那双澄澈的眼眸已经被风霜侵袭太久,将来还会被彻底浸没,在无底之渊中挣扎着窒息。李微曾无数次想过,这两个朋友若不是出身王侯,三人一齐到塞外天高地阔的草场上放牧人生,那将是多么潇洒惬意的一副光景啊。
李微突然凝神看着范贲,好似他表情里的喜悦终于被李微察觉:“还不说?”
范贲脸上的蔷薇在火光下绽开,长长的星眼眯起来像是两道天河,嘴角上扬着显出一丝扭捏,忽然泄气般叹了下,“我当爹了”
这个好消息简直是雪中送炭!李微乐得差点跳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马上去摇醒李班,再把他拖上来一起喝个昏天黑地。好久没有这么好的事了,天地间的灰蒙蒙像是被曙光切开一道口子,希望像彩虹一样漏下来,点燃了三颗被冰雪尘封的心。李微太高兴了,他这个伯伯还是叔父比亲爹还要激动,好像侄儿比亲儿还亲。
“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初七”
腼腆的范贲极少谈及家事,李微去年西行归来,偶然得知范贲出使西羌途中曾写过家书,才知挚友一年不见竟已婚配。没想到好事成双,当时没来得及恭喜他,这回要一并给他补上,看看范贲带的酒肯定是不够了,要不要叫醒李班都得下崖一趟。李微哈哈笑着,拍了拍范贲的肩膀,“我再去弄些酒来!”
忽然间,视线边缘那丛像渔网上的珍珠般闪烁的星光疾风骤雨样的奔袭到火堆前,自带三分醉意的李微才看清那些红榉木箭杆和火光下因淬毒而隐约发绿的利箭是如何的惹人厌烦。今天本不打算开杀戒,总有些鼠辈非要着急要上门投胎。“归云剑”像把张开的扇子,那些凶狠的暗箭却不肯轻易认输,一轮接一轮地从漆黑的高地飞来,像是要把二人逼到崖边——还没到崖顶,张华就不知去向。想到客栈里的情形,李微反倒是替这些不知死活的弓箭手捏了把大汗。眼下只需护得范贲,待张华去对面砍瓜切菜就行。正是这个危险而大意的想法,险些让两人葬送崖顶,但在当时的剑客看来却是板上钉钉的。
悬崖并不宽阔,两片绝壁相隔不过数丈,在高地箭雨无休止地倾泻之下,李微完全没有留意对面崖顶的动静。那里恐怕不知何时起就埋伏了一队更厉害的射手,无数双眼睛早就把火堆旁的两人瞄得一清二楚。这招声东击西完全就像为李微这样的顶级高手特意准备的,他也的确十分买账,散漫地应付着连片暴雨,直到范贲手忙脚乱地挡开几箭,本不得已跳进黑暗里躲避这猛烈袭击,突然发现李微竟然毫无知觉般只顾面朝高地,一阵悄无声息的快箭流星般卷向他的背心——来自对面崖顶的箭竟然没有尾羽!在这样的激战下,完全就是全无声响的幽灵般的攻击。眼看李微浑然不觉的轻松模样,范贲跳到李微背后,举剑一挡——
除了金石相击的刺耳音,还有一层沉闷的断裂声。这一声让李微瞬间成了丈二和尚,听声音分明来自背后。不及细想,对面崖顶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好像给了李微一个凶狠的耳光。剑客酒醒了,转身看见那身熟悉的长袍已经被狂涌的鲜血染成陌生的样子,他立刻伸手接住范贲飘散的长发,热泪夺眶而出。范贲的胸口上插着两根光秃秃的箭杆,胸口以下一片血泊。
李微刚刚还在诧异背后的动静,他知道范贲跳开又跳回,心中调侃范相是不是吓得失了方寸,谁知回过神竟然是挚友替他挡箭——这感觉夹杂着无数对自己的咒骂和怨恨,真想立刻伸手把自己的脑袋揪下来扔了!
悔恨的眼泪像是要和鲜血赛跑般滚出,李微飞速携了范贲下崖,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随行的太医。营地立刻陷入骚乱,刚刚听到崖顶似乎有动静的守卫终于丢掉了犹豫,卖力地敲响那面铜锣。太医穿着没有拴紧的睡袍就跑出来了,这让李微稍加宽慰。还没把范贲放在帐内热塌上,疲倦而苍白的眼神中忽然闪起一阵火花,已经顾不上的嘴边汩汩涌出黑血,范相断断续续地说出:“替…我……照……顾…麟儿”剧烈抖动的身躯像是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软绵下来,头颅偏倒在李微怀中。
至此,大成一代贤相,凄惨地走完了他忧国忧民的短暂一生。还未上位的储君不仅痛失挚友,更失去了左膀右臂,连同那位沉湎于自责的,恨不得当场自尽的旧友只得无言地过上了与苦酒作伴的惨痛日子。若不是李班再三阻拦,强忍着悲痛好说歹说;若不是李微还有一丝清醒,知道尚需顾及太子的处境,那两个人称“车骑将军”与“安东将军”的亡命徒恐怕布置再多的护卫都阻挡不了那柄暴怒的神剑。天地悠悠,岁月的运转不会因为多了谁而明媚,亦不会为了缺少谁而唏嘘。怀念与悲愁只会随着如斯逝水渐渐沉淀,把那杯苦酒酿成厚重的明天。但愿阴毒的暗箭自此从人间销声匿迹,但愿被“驻漪”留下的灵魂不用再饱受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