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飞剑录
半年后,风烛残年的皇帝痼疾复发,彻底累垮了皇城内的所有太医。最后皇帝的卧榻边只剩下李班形单影只,噙着眼泪祈愿叔父走得迟些。他还未准备好面对整个江山,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向叔父学。皇帝回光返照之时,眼见亲儿子早就对他的脓疮避之不及,唯有这个侄儿不离不弃,对自己立储之举深感宽慰。举国哀悼后,一代明君,开国先皇,史称“成武帝”的耿直男人——后面这个称呼是李微暗自加的——永远地躺进了早就备好的水晶棺材,即将与东郊的那片先祖共同长眠。
大成玉衡廿四年六月,武皇李雄驾崩。太子班即位,继元“玉衡”。以堂叔李寿录尚书事辅政,恭亲服丧,政事多交于何司徒等人。半年来李班疲于奔命,与李微会面渐渐稀少。那位挚友也不知是故意成全李班,还是真寻到了安放苦闷的所在,似乎也忙得不亦乐乎,常常夜不归府。登基大典即日举行,二李终于又在湛兮府中得空稍聚,昔日的太子门客多数即将步入仕途,似乎已然变得圆滑世故许多。二李感叹世事无常,热血激昂的湛兮府不日将人去楼空,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门客也只好磨去棱角,被岁月丢在玲珑的染缸里浸泡。李微的宿舍门前,当年胡焉种下的蒲公英还在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纵然李微时常打理,那颗坚韧的心仿佛依然偶尔抵不过悠悠岁月般野草疯长。
万般皆作泪,道得都是苦。两人默默地借酒浇愁,偶尔说些治国理政的无聊话题,李班忽然问李微近来都在忙什么。
李微心事重重,似乎没听到李班问他,反而问起登基事宜。李班寻思无论如何,自己荣登大宝之日,这个平生最重要的朋友一定得在场见证。经何司徒建议,直接御赐金牌或许不利于严肃禁宫律例,于是给李微安置了一个二品持剑少保,不用点卯,无须上朝,还可以佩剑自由出入禁宫。醉酒之人抱怨了两句这名字太不潇洒,这主意就定了。
此时距公孙无忌初入成都,望见那座重叠帽子般的金銮殿,已过去二十七年。以李微如今的功夫,除非有人专门给皇宫修个天花板来防他,所以本来就如入无人之境,只是对挚友那豪华的牢狱没半分兴趣,才将初入宫墙留到了登基这日。跨过那座足够三架十二乘马车并排通过的巨型牌坊时,李微看见每座门口都列了十来个全身披挂,头盔连脸部一并覆盖的银甲护卫,厚重的盔甲在走动时发出拖拽的声音好似拖着一副脚链,心中不由得回忆起幼时那个令自己迷糊的疑问:常年看守监狱的狱卒跟囚犯比究竟有何不同?
越过城门,一条笔直的石板路通向尽头的第二道门。石板路上的马蹄声和车轮吱呀声成了这里唯一的音乐,连鸦雀都无法在这里歌唱,安安静静的规律噪音几乎让人犯困。李微掀开车帘,石板路的两边全是暗红的高墙,从车内一眼望不到顶。
马车依次穿越三道关卡,停在一座朱红与金漆交相辉映的巨大宅院门前。只见靛蓝色底子写着“未央”两个金字的金边牌匾悬在那扇大门上方,一股威严肃穆感油然而生,连门前停靠的马车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袭白衫的人好像只有李微,其他人都是暗红色调的官服。人群在门前列队站好,直到大门被十个太监打扮的人五个一边缓缓地推开,门廊中央站着个须发皆白,手握一柄拂尘,衣着甚是华丽的老者。是太监总管亲自来迎接百官面圣。
李微随同众臣穿过朱漆大门,走上一条红毯铺就的石板路,只见大门内部是一片广袤的场所,帽子般的宫殿犹如全宇宙的中心,红毯还需跨过三段数十级的台阶才能与之相连。按照官阶排次,李微站在第一段阶梯的中下部,身后的扶手栏杆上蹲了一只模样狰狞的玉麒麟。
总管太监宣读先皇遗诏,登基大典正式开始。李班脱下穿了许久的丧服,戴上那顶九五至尊的十二行冕旒(音流),在四个太监的搀扶下沿着红毯慢慢步上台阶,在隆重的礼乐声中向那座龙椅昂首而去。皇帝落座,众卿跪倒,山呼万岁的声音一浪一浪地,逼的礼乐之音逐渐式微。李班龙炮加身的样子不怒而威,颇有几分先皇的风采。
新皇的登基致辞还未发起,群臣依然跪着,突然有人惊声叫起。李少保身侧的玉麒麟脖子长长的,似乎正在歪着脑袋望他,突然就同其余百多只同伴一齐掉了脑袋。汉白玉雕成的狮子头颅像豆子般稀里哗啦地滚在地上,人群立刻骚乱起来,惊呼声四起,混乱中不少人摔倒下楼梯。多亏了费黑将军同李少保一道,以雷霆之势喝阻群臣,大家才得以擦亮眼看见清楚,每根玉柱顶上的麒麟兽首早已被利刃爽快地切断,又几乎原封原样的保持着,直到刚才被响彻云霄的山呼声振动以致掉落。百官面面相觑,恐怕只有李微和费黑认得那略微泛黄的灼热痕迹,皇帝的致辞变成下令彻查,登基大典在惊魂甫定的窃窃私语中草草收场,龙颜不悦。
朝堂中三人成虎,此事很快传为大凶之兆。皇帝对巫祝之说不以为然,但其中的杀意却显而易见,李少保眉头紧锁,帝曰:“车骑将军远在江阳,难道是安东将军独自做的”
李少保无言以对。玉麒麟切口平滑光洁,除了微微泛黄,每座石雕的断口位置与其说是大同小异,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好像这些雕塑般来自同一模具,或许麒麟的头本来就是后粘的?
两个挚友对望一眼,皇帝身边永远少不了宫女和太监,促膝详谈恐怕不可能了。李微悻悻地走出大殿,感叹李班此生可能已无缘再踏出那道红泥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