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灯满月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我正坐电梯下楼,手里攥着一罐刚在楼层自动贩卖机买的可乐。电梯顶有个小灯出了故障,保持固定的频率闪烁,像暴雨天的一道道闪电。外面比我想象中更冷一点,天色浓重,密不透风,怕是要下雨。7号楼宿舍离操场不到两百米,路两边塞满电车,中间不断有散发着汗味的学生挤过,所以这段路走起来是种折磨。大部分人进门之后往西操场去了,那里有几处自发组织的歌会,每周末放分贝很大的音乐蹦迪,侧边有卖种种华而不实小玩意的小摊,偶尔还有学生围坐在足球场边推麻将。我往里面瞟了几眼,右拐到一铁丝网之隔的东操场,沿着边走七十米,在灯光覆盖不到的昏暗角落站好,等待韩灿从我面前经过。

东操场的风气纯粹一些,没有多少花枝招展的肉体和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大部分都在跑圈,边缘分散着几对借光打羽毛球的。中间的人工草坪有一场足球比赛,边上的桌子坐着几个人计分,还能听到裁判的哨声。我轻易在跑圈的人群里找到了韩灿,因为他是唯一一个顺时针跑的人。第二次过我身前时,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我的目的只是传达自己的位置,于是专心看足球比赛。黑色球衣的队伍踢得相当凶狠,里面有个扎着头发的像只疯掉的牛,足球在他脚下兜转翻飞。没等我看到有谁进球,韩灿已经站在了我的旁边,喘着气问,你喜欢足球?我说,随便看看,你已经跑完十二圈了吗?韩灿说,十二圈半。韩灿的头发上渗出汗水,呼吸还算均匀,手扶在腰间,眼神有些涣散。我把可乐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打开喝了几口,对我说,可以的话买百事的,蓝色包装那款。昨天晚上梦到了吧。我说,梦到了,但我是十二点之后睡着的,准确说是今天做的梦。韩灿说,睡醒之前都叫昨天,走吧,还是去莲湖那里,跟我好好讲讲你的梦。离开操场之前,身后传来一阵尖叫声,我回头看,红色球衣的队伍进了一球,正抱在一起欢呼。

三天前的晚上我认识了韩灿。我一直有夜跑的习惯,本来是在西操场,光线暗,人少,清净,谁知道聚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干什么的都有,慢慢成了闹市,我就换到东操场跑。跑到第三圈,耳机里切到周杰伦的《安静》,我嫌歌太软,就靠外道停下来,从裤兜掏出随身听切歌,刚弄好抬起头,被一个人迎面撞倒。我支着右胳膊坐起来,感觉牙磕到了嘴唇,好像流了点血。脚边站着个人,弯着腰跟我道歉,问我有没有事。我说,你有病吧,反着跑干啥,撞到人你舒服了?那个人说,我一直都这么跑的,从来没撞到人,对不起。我当时就火了,站起来骂他,草你大爷的你还挺自豪?你那么牛逼怎么撞到我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也奇怪,今天晚上磁场一直不太对,等一下,你身上有什么味道。我心想算了,今天遇到精神病了,赶紧走吧。刚迈开一步他拽住我的手腕,又说,真的对不起,有机会再跟你道歉。嘴里的血腥味让我差点吐出来,我拨开他的手,低声骂了一句,就赶回宿舍洗澡了。

邪门的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正在操场跑步,东操场,刺破夜幕的强光灯,穿着超短裤的少女,踢在门柱的射球,跟我当天夜跑的情景一模一样。耳机里的歌跳到了《安静》,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摘下耳机,往前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在最外圈逆着人群跑动。我横过去拦住他,他看着我,一脸疑惑。我说,你就是在这个地方撞了我,记得吗。他摇摇头。我想了想觉得不对,问他,你叫什么?他说,韩灿,灿烂的灿。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顺时针跑,不怕撞到人吗?韩灿反问我,你为什么逆时针跑?我说,这倒没想过,从来都是这样跑的,顺时针跑感觉很难受。韩灿说,我来告诉你。人的心脏在身体左侧,逆时针跑可以在转弯的时候保护心脏。我说,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为什么要顺时针跑?韩灿笑了,眼神充满柔和的善意,他说,因为我的心脏长在右边。我愣住了,韩灿的眼睛弯曲,破碎,变成细细密密的亮点,周围的世界慢慢模糊,我的身体越来越重,地心引力好像一下子重了十倍。我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后倒去,摔在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空调上的数字26散发着橘黄色的光,在黑暗中有点刺眼,我看了时间,三点半。

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真实的梦,梦里的每处细节像是刻在了脑子里,随时可能从我回忆的画面里伸展出来。梦里这个说自己叫韩灿的人绝对不正常,我必须找到他问个清楚。那天晚饭后我直接赶去操场,站在昨天和他相撞的位置附近,仔细搜寻。西操场传来打击乐的声音,我看了几眼,校乐队这帮人竟然把架子鼓弄到了操场,是要开演唱会的阵仗。

分神的这会儿功夫,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你今天来的好早。我问,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没让你撞到我,梦里的你说自己叫韩灿。你叫韩灿吗?他说,嗯,我叫韩灿,你是叫陈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跟你知道的方法一样。我说,这怎么可能,人怎么会梦到他不知道的事?韩灿说,有些事情你本来可以知道,可以知道和能知道是不一样的。我的名字你只要多问我一句就可以知道,因为你已经遇到了我,而且我也没理由瞒着你。但明天的双色球中奖号码你不能知道,因为你不能遇到未来,理解吗?我说,即使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不正常,你肯定动了手脚。韩灿说,你说对了,还记得我昨天拽了你一把吗,是我让你做的这个梦。

之后韩灿对我说了一些难以听懂的话,意思是他掌握了控制人做梦的方法,可以依附现实生活来复刻梦境。最后他说,你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我说,怎么试?他说,你告诉我想梦到什么,今天晚上我可以让你梦到。我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对,只要是你真实经历过的。我想了想说,我想梦到高考数学那场考试,可以吗?韩灿说,可以,但我先跟你说明白,就算你做了满分那也是假的,醒过来一切如常。做梦不能改变过去,只是让你更清楚过去。我说,懂了,你开始吧。韩灿说,你先给我买瓶饮料,要含糖的,碳酸的也行。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就去门口小摊买了瓶冰红茶。

韩灿说,好了,你现在跟我讲讲那天的细节,环境,人物,能想到多少就讲多少。我开始回忆高考那天的场景,黑板上的粉笔字,监考老师断了的眼镜腿,前桌女生掉在地上的橡皮,细碎的事物越想越多。韩灿一口接一口喝光了冰红茶,听我讲完,拉起我的左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腕处摩挲。我说,这个姿势好像中医把脉,你是在摸脉搏的位置吧。韩灿说,聪明。他这样持续了两分钟,不再说话,屏气凝神,盯着远处的虚空,像是在发呆。之后他将手指抽开,说了声,可以了。我仔细看了脉搏的位置,视觉上没什么变化,里面有点热热的。我觉得好奇,就问,你昨天就碰了一下就好了,今天怎么要这么久?韩灿说,昨天的场景我熟悉。其实造梦难的不是细节,是框架。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韩灿还要跑步,让我先走,最后交代了我三件事,一是让我睡觉前喝点水,梦醒了不会太累;二是他每天晚上八点在操场跑五千米,我可以在这个时候找他;三是每次找他都要给他带一瓶饮料。

这一觉让我无条件地相信了韩灿。发现自己真的坐在了数学考场上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把韩灿当成了神明。在梦里我肆意欢闹,当着监考老师的面撕掉卷子,在黑板上写下一句“浮生常恨欢娱少”。在我即将脱掉裤子的时候,梦境破碎,一切戛然而止。两点二十五分。橘黄的微光包围着我,我的嗓子干涸,像响尾蛇在沙漠滑行。晚上我带着雪碧找到韩灿,跟他说了在梦中考场的经历。韩灿皱了皱眉,对我说,虽然梦境允许你干任何事,但会有相应的承受限度。梦境里的行为与现实越是违悖,就越容易惊醒。如果你想在一场和谐的梦里重温旧事,最好还是表现的体面一点。我感到有点尴尬,就给自己找补说,我以为梦是假的就放肆了一把,真不好意思。韩灿说,没关系,慢慢你就理解了,一定要对大自然保持敬畏。我问,梦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吗?他回答,当然,梦境是大自然的枕边书。

那天晚上的月亮浑圆遥远,朦成一团,像被灯光照射的一块圆形毛玻璃,我忍不住看了很久。韩灿说,你还有什么想梦到的事情吗,我不白喝你的雪碧。我对着月亮点了点头。韩灿说,那你先回忆着,我去跑步。看到月亮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位叫做贺子熙的女孩,于是我决定,如果可能的话,在梦里和她再次度过一遍十二岁,顺便寻找那个拖欠了我十年之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