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成疾
萧雨娥是在如意奔赴沙场后,被远在沈南的姨母送到京都来的。她是姨母家最得宠的庶女,一直养在姨母膝下,模样秀丽温婉,娇柔可人,放在皇宫之中,其姿容也是拔得头筹的。
他知姨母的用意,无非是想将萧雨娥进献到殿前,让她走自己母亲的老路,用以保住韩氏一族的富贵与荣光。
只是他们失策了,萧雨娥生性软弱,即便送入宫中也不过凭添一条冤魂罢了。
其实生也好,死也罢,他本不在意,但当他注意到她腕上那只熟悉的玉镯时,终究还是动了恻隐。
回想多年前母亲在府宴上赠予她玉镯时的情形,那时她还只是个幼女,母亲见她很是喜欢,便当场摘了这只手镯赠予了她。
后来,一场大火将玉翠宫烧得干干净净,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那样葬身火海的母亲,让他的后半生连睹物思人都成了奢望。
一只玉镯换一条出路,他给了她机会,如果她顺从族中安排,他会按照原计划送她入宫,以后生死有命;若她想要换个活法,他也会尽其所能地帮她,保她后世无虞;可结果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竟然选择了他……
萧雨娥温婉淑良,清雅端庄,重要的是她并无背景,不易引人防备,于他而言,算得良配。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准备迎娶萧雨娥进门的时候,来自漠北的铁蹄突然震破京都陵安的长街。
如意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在镇远将军的房门外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这一次,她要嫁太子!或者说,当前形势下,只有她能救太子。她要以一身功名和显赫的背景去换他的生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有恩于她的太子被废黜,被幽禁,她必须做点什么。
此时被文官弹劾打压了十几年的镇远将军在皇帝的猜忌下,渐萌反心,他不愿将女儿嫁予皇室中人,可无奈如意心意已决,他了解女儿的性子,加上之前本就因婚姻一事与家中僵持,这一次老人纵使愤怒,但终究还是点了头。
延庆二十三年,春,皇帝下诏赐婚:
“镇远将军长女应氏如意,端庄雅芳,聪颖慧质、敦厚温良、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已过及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为配。值应氏如意待字闺中,与太子天造地设,为佳偶天成之美,特赐汝予太子为妃,择良辰完婚。”
一道诏书解了太子的困境,同时,也将应氏再一次推上了风口浪尖。
应氏树大根深又枝繁叶茂,若与世族联姻,对镇远将军府而言看似水涨船高,但这对本就封无可封的重军之首而言,绝非好事;可联姻对象若是皇族,那就不一样了,说到底,兵权到底还是自己家的。
于是,她这一场急奔,也算求仁得仁。
另一边,当苏子煜得知是如意是跪求镇远将军才求来那一份皇家至高无上的姻缘时,在他的心田之上刮起一阵滔天的风雪,盛怒之后,那原本有所松动的心意,更是被厚重的冰雪重新封存。
那天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听雨阁之上,如意曾对他提及过与太子的种种过往,再忆起时才恍然,原来她当时的绘声绘色竟是动了情爱之心。
原来,她背弃诺言并不是觉得冒犯,而是心中已经另仪他人!可笑!他竟还想争下那龙椅,想护她后世安稳!何等可笑!
盛怒之下,他拒绝了她的求见,独自一人在听雨阁买醉。看着她曾翻阅的书简与未完的棋局,一股强烈的恨意将他吞噬。第一次,他第一次对权力产生巨大的欲望,他无比强烈的渴望那把龙椅,他要坐上去!他要成为这座天下的主宰!他要让她对他俯首称臣,让她日日面对自己,让她永远都无法属于他以外的任何人!他要让她与她钟爱之人永生不得相见!
事实上,太子虽为中宫所出,但在众皇子中并不算精明的,皇帝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放心地将他立储。毕竟在皇权中,一位明智的储君是很遭人忌惮的。
憨直的太子是个多情的种,从前在坊间多有留情,立储后虽有收敛,却不想一改小家碧玉的喜好,竟觊觎上了皇帝的佳丽。
那桩丑事几乎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名娇媚的美人最终落得三尺白绫,草席裹尸的下场。
至于太子,事发当时便被禁足于东宫,三日后,皇帝宣召:“太子不法祖德,品行无端,目空无人、以下犯上,不足以担当储君之位,故废为皇子,幽居岭南,非诏不得进京。”
如意终究没能保住太子的周全,面对这样的结果她虽心存猜疑,可皇命已下,饶是她如何功勋卓著也终是无力回天。
太子还是被送走了,如此一来如意这婚事又被告吹。民间隐隐也有流言传出,大致意思就是说如意命硬克夫,第一个被问斩,第二个被幽禁,一连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至此,原本看中镇远将军势力想要巴结求亲的,后来也都避而远之了。
如意兄长气不过,一连与人打了好几架,如意倒并不在意这些谣传,毕竟阎王殿中进出几次的人,生死都能看淡,又岂会在意他人眼光。
最后一次,她一袭红衣,高骑战马踏至他的府前时,门庭显赫的暄王府正张灯结彩,满院的红绸喜烛如同一根根银针,细细密密的刺在她的心上,疼,可她却连呼痛的资格都没有。
她没与他拜别,只是趁着月色,用力夹了马腹,骏马嘶鸣,在长街之上留下一串铮铮铁蹄声。
那时的她不知道,在那高耸的听雨阁上,有一人,他玄衣锦袍与暗夜同色,一双幽暗的眸子紧紧盯着那远去的一抹红影,久久,久久……
事情的转折在如意离开京都的第三日,她在驿站落脚,却有一行人马扬尘疾驰而来,她见来人有几分眼熟,却是之前到将军府宣旨的太监,她不明他们的来意,只是那太监再见这位骁勇女将军时,手捧圣旨,眼神中有那么一丝晦暗。
半月后,京都陵安,有十里红妆浩浩荡荡。镇远将军府上独女应氏如意示以正妃之位婚配暄亲王苏子煜。
形势急转,如意始料未及,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这一身大红喜袍是夺了那位名叫萧雨娥的女子的,原本她应是这王府的正妃,可皇帝的一道旨意,令得她以势压人鸠占鹊巢,霸占了正妃之位,所以对萧雨娥,她是心有愧意的。
大婚当日,苏子煜宿在萧侧妃房里,如意自知理亏,便觉得是理所应当,毕竟自己这身喜袍本就是夺人之美,她并无立场抱怨。
大婚第二日,她身着华裳,精心装扮,在殿前等了良久才等来姗姗来迟的苏子煜与萧雨娥。他们要一起进宫请安,王府外已有马车在等候,按规制,王爷应与正妃同乘一驾马车,侧妃则另乘一驾规制小一些的马车。只是王爷对萧雨娥偏爱有加,不仅马车的规制是一样的,这一路也是与萧雨娥同乘而往。看着这样恩爱的一对碧人,好似局外人的如意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得而复失的落寞。
从入宫到回府,从始至终苏子煜都未放开牵着萧雨娥的手,除了例行礼制,他也从未与她这个正妻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她想,他到底是极厌烦她了。
入王府三年,如意一直无所出,不是她不能,是他不想,他甚至一直对她避而不见。
其实新婚初时她也曾很卖力地讨好了,身为骁勇一方的将军,她伏低做小,因着亏欠,一直纵着萧侧妃与自己顶撞冒犯,可直到两年前的一个雨夜,她看见听雨阁改换了匾额,那“潇园”两个大字仿若一把利刃,直戳她的心脏,她在王府中那一点点念想破碎了。
这两年多,她大大小小六次带兵出征,每一次的浴血奋战都带回一身的伤。她想,伤在身上总好过疼在心上,所以,每一次不等伤好,她便匆匆前往营地,准备下一次的征战。
后来,王爷不愿来她房中的事,在京都的高门中几乎人尽皆知。太后召她入宫,所为之事也很简单,太后着急见玄孙,可王府正侧两个妃子都无所出,太后只好在众贵女的画像中选了几幅让她带回来给苏子煜挑选。
她抱着画像敲开苏子煜的书房门时,他正俯首案前忙于公务。烛火映着他俊美的脸颊,看不出神色,却有威严与压迫的气息让房中的气氛瞬时冷凝了下来。
如意命人将画像一一展开,然后秉着烛火一一给他介绍,这是哪家的千金,行几、名讳、芳龄、性情、才艺,她都详尽地给他介绍清清楚楚。
苏子煜危坐在案前听着如意仔细地介绍,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二十几个名门闺秀,她耐着性子一个一个清清楚楚的介绍好半天,但案前之人依旧不声不响。她怕他是瞧得不真切,便命人将画像拿得再近些,可案前之人的目光从未落在画像上,自始至终,他都只注视着她一人,注视着她神情上的哪怕一丝丝异样变化。
可惜,她的表情越来越少,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沉默,就连那双曾经明媚光彩的眸也在日益黯淡。
她还是在想他?想那个远禁千里之外的废太子?!
他总能想起她对那人的形容,似是说他虽喜色,却也是个憨傻的;他性情纯善,见不得人受苦,可无奈生于帝王之家;说他不适宜做储君,倒更适合做一个仗剑天涯的多情侠客!
她讲着她与他年幼时的初识,他对她多方的照顾,讲着寒山雪下他长途奔赴,只为送她一方暖炉;讲着边关告急,他协一群纨绔子长途跋涉送来的粮草;她讲他万人之上的无可奈何,讲他贪恋女色背后的孤独寂寞……她对废太子品性细致的剖析仿若梦魇,始终挥之不去,每每见她恪守妻子本分的模样,他总忍不住地想,若她当初如愿嫁给了那个废太子,她是否就不会这般生活得毫无生趣。
思及过往,他思绪繁杂,也没了耐心。
“介绍完就可以出去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冷的不带一点温度。
如意有些犹豫,二十几位名门贵女,他一个未选,明日太后那里她很难交差。
“王爷可有中意的?”她问道。
苏子煜抬眼,昏暗的光线下与之对望时,似乎是在对方的眸底探寻着什么。
“王妃可有中意的?”苏子煜反问。
“太后所选之人都是世家中拔尖的,随意哪一位,都是品貌端庄,才德兼备的,臣妾以为都是好的!”如意实话实说,又道:“不过娶进府来,便是要同王爷琴瑟和鸣,开枝散叶,终究还是要王爷中意才好。”
苏子煜面色如常,但盯着如意的目光总让人心生不安。
“你这虚以逶迤的功夫到也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他讽刺。
“王爷谬赞!”如意道。
苏子煜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寻找她身上丢了的东西,可是良久,他终于还是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王妃与本王夫妻一体,你中意的本王自然中意,纳妾一事就有劳王妃了。”语毕,苏子煜重新开始整理公文,待再抬头时,那抹身影已经离去。
一个月后,暄王府又迎来了新人,这下府中可热闹了。
从前府中只有两个妃子,如意不争,萧雨娥便独享王爷宠爱,虽然侧妃对她这个正妃常有不敬,但如意性子冷淡,不与之计较,她一人便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如今事态变了,进入王府的妾室们虽位分低些,但都出身显赫,身份比萧雨娥不知贵重上多少倍,平日瞧见她,便时常出言讥讽上几句,相反,大家对虽对她这个太子妃也颇有微词,但面上到还是有几分敬重。
从前如意不理府上内务,养伤期间也不多走动,直到新妾入府,她这后院的安宁算是到头了。
一个多月的周旋,被小女子们闹得筋疲力竭的如意带伤去了营地躲清净。
说实话,从前她觉得丘夷难缠,可被迫主持几日的公道后才发现,那些精壮汉子的勇猛彪悍,竟远不及后院女子们争风吃醋时那胡搅蛮缠的万一。
乌烟瘴气的王府后院如意实在是摆不平,故而宿在营中躲清静,不想宫中一道圣旨,暄亲王被封太子,入主东宫,她也由王爷的正妃变成了太子妃。
三个月后,东宫传出喜讯,薛良媛有了身孕,这是太子苏子煜的第一子。
薛良媛怀孕的第七个月,太子带兵出征伐西,半月后,薛良媛突感腹痛,太医诊脉言是中毒,阖宫大乱,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