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成疾

腊月初十

恭宣王府西苑,位于这里的六层楼阁原叫听雨阁,因为下雨时,雨滴打在琉璃瓦上会发出美妙悦耳的音律,故而被前人取了这样一个应景的名字。

后来,萧雨娥来了,这是苏子煜与她定情的地方,她说她喜欢这里,苏子煜便将这里改名叫了潇园,示以至清至澈,优雅自然。可惜了,原本那样别致的一处景观,随着人去楼空,渐渐景致凋敝,如今在皑皑白雪覆盖下,倒是更添了许多荒凉。

如意赤脚徘徊在刻有潇园二字的匾额之下,凛冽的寒风扬起她单薄的血红裙摆,木簪没能挽住她的发丝,几缕半泛花白的碎发随风扫着她的脸颊,借着月色细看,却是一张苍白到全无生机的消瘦脸庞。

遥想初年,她也是曾与人在此饮过茶,论过道的;那时这里的匾额上还刻着听雨阁,他们在此切磋棋艺,探讨兵家之术,意兴起时,也会吟诗作赋、把酒论剑;彼时她还以为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不想却是她一厢情愿的错把金兰作了情欢,却终究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空欢喜罢了。

如意举目望着那匾额上的苏子煜亲笔题下的烫金大字,曾经觉得刺目,如今看来倒也没了感觉。

她缓步入园,那一袭红裙为这萧瑟的旧园添了一抹突兀的颜色。

往事如昨,刀光剑影历历在目,欢声笑语犹萦于耳畔,可往事不堪回首,时过境迁,早年的那点情分如今也早已面目全非。

故地重游,如今虽仍值华年,却早没了曾经的那份年轻气盛。她缓缓呵了口气在掌中,苍凉的眸再寻不出半丝曾经的风采。

今夜的雪怕是不会停了吧!

漫天飘雪中,她迎风而立,不觉间,耳边恍惚传来凄厉的厮杀声,那声音穿过夜空,震耳欲聋。

她隐约看见了那手持长枪浴血于沙场中的男儿郎,他远远的朝她伸出手来,她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过去,那破碎的景象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只是僵在半空,呆怔地望着那幻影消散的方向,良久,才自唇间传出幽幽的一声叹息,这一丝气息并不重,可却彷如经历了久远的人生而来;她叹出了人生如梦终究还是苍凉,前世今生也不过如戏一场,而那凝自心底的绝望,更是叹尽了轮回,只愿永生相忘。

“你不该来这!”一道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她的身后传来。

他来了有一会功夫了,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只是她最近常常出神,并未察觉。

应如意闻声身子微微一僵,但随之好似早有意料般缓缓转身,那双已被风霜侵染的眸,再次望向与自己仅有几步之距的苏子煜时,黯淡的光晕已再没有半点往日光彩,取而代之的是尝尽人间悲苦后的淡漠。

她浅浅勾动了唇畔,寒风中,似有一丝笑意漾在她的脸颊,清淡得让人无从琢磨,缥缈的让人心慌意乱。

是的,就是这个男人,先皇的第九子,世人眼中战无不胜的神,当今天下的主宰——苏子煜。

他身着一袭玄色锦缎长袍,如墨的发被整洁束起,腰间玉带与雪色的光辉呼应着,映射出阵阵寒色光芒。

他曾是她见过的最俊美、最温润的男子,只是多年征战,让他原本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阴冷与凌厉。他负手而立,眸色冰冷,周身散发的气息便是这刺骨的寒夜,也比不得它半分凛冽,她知道那是他对她特有的神情。

他不爱她,却也处置不了她,所以,他对她深恶痛绝。

可是……

她如水长眸深深锁住眼前这个俊美男子,曾几何时,嫁给他,是她梦寐以求;与之厮守是她心心念念。他想他看见自己的好,所以努力做好他的皇后,不断充盈着他的后宫,为能讨得他的欢颜,她从西郊接回萧雨娥,并将她抬至几乎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皇贵妃。

她以为,只要她做得好,他总会回头看自己一眼,为此,她等了大半光阴,可他终究还是初时的苏子煜,冷傲又专一,心硬如磐石。

她本以为,这一生,她都会在这深宫的光阴中等下去,可母族叛乱,让她这一点等下去的念想都成了奢求。如今为保初生的子侄和长嫂一条生路,她却不得不以性命相换。想她这半生执念换得的悲凉,不由悲从中来。

其实,这条漫漫情路崎岖难行,她也早已是精疲力尽,之所以恋恋不舍,不过执拗于一丝虚妄的期盼罢了。应氏叛乱如当头一棒,她大梦初醒,却也为时已晚,已经无力回天的当下,若献上她这条烂命便能换她长嫂和侄儿一条生路,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知道瞒不过你,所以在这里等你。”她清冷的声音幽幽说到。

“跟我回去!”苏子煜冷冷道。

“回不去了……”她的声音悠远而飘渺,听的人莫名的不安。

她光着的脚一步步踏着雪缓缓走至苏子煜的面前,然后出乎意料她那薄茧丛生的手牵起了他修长厚实的手掌,隔着风雪,细细端详。

初时,她也是期许着能执君之手,与君共赴白首的。可这皇城的宫墙太深,殿宇太冷,使得她那满心的热忱无所依托。

从前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若这世上没有萧雨娥,他会不会也中意于自己?可她错了,萧雨娥从来就不是她们的障碍。他不喜爱她,即便没有那个女人,他也不会中意她。所以大婚后他便不曾踏入她的房门半步,她知这是他对不满这桩婚事的宣泄,也知这是他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一厢情愿与痴心妄想。

可是苏子煜啊,你可知道,为了嫁给你,我曾一度与父兄反目;为了你那妾室腹中的孩儿,我独闯盘龙寨,生生被人割断了右手的手筋,以至我那握枪斩敌的手,至今都提不起一支笔来;你可知道,丘夷一役归来,你站在巍峨的城墙上,我乍见你时有多欢喜?我骗自己说,你是来迎我的,可心里却明白,你不是!你是来迎接丘夷打了胜仗的将士们,是迎接死里逃生的应将军,而不是你的妻……

你我夫妻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终究是我自己酿下的苦果。

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竟仍旧爱你……

苏子煜幽深的黑眸紧紧揪在眼前这纤弱的女人身上,僵硬的身体极力克制着内心想要紧紧拥她入怀的欲望。

是的!他心动了,早在她刚入府时——不!更早!早在他命悬一线的疆场……不!或许还要更早,早在他初见她时……

那年的西城门外,流民聚集,瘟疫四起,却有一位粗衫蓬发少年在城门下施粥。

她与流民同食同住,直至两月后,新元已了,瘟疫被根除,她才得以入城。

那日他大开城门,隔着人群,他大致看到了她的样貌。

彼时她与流民无异,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两个多月的坚守,让她面黄肌瘦,枯瘦如柴,只是那一双眸子却犹如汇聚了星河,仍旧有熠熠光辉。

他听人群中有男子唤她如意,有女子唤她小姐,那时他才知晓,那个他在城墙上看了两月有余的少年,竟是女儿身。

瘟疫被根除,流民得以安置,京中未在年关引起骚动,应家二姑娘功不可没。

二月十六,宫中设宴封赏应氏一族。那日,远远地,他只见她青衫蓝袍,随父兄跪拜于殿上,直到宴席散去,太后召见,他才得以在后花园看清她本来的面容。

他引她去见太后,一路寥寥几句,她言谈举止端方有度,却无半分闺中女子的娇柔。

若说女子之美,他生于宫中,自是不少见的。只是向她这般,清丽又带英气,温良又不造作,谈不上美,也不至于一眼难忘,但就是让他见之犹如沐春风,心思莫名顺畅。

后来他想,或许他在大开城门的那天,便已经对她动了心!只是出身皇族,想要在风谲云诡的争斗中保命已是自顾不暇,他又怎有谈论儿女情长的闲情逸致。

很快的,那个明媚如骄阳,纯善又质朴的少女就被他埋入了心底最深处,以至于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将她淡忘了。

再遇她时已是三年后的漠北雪原之上,她银甲加身,腰挎长剑,手持利枪,仅一人一马,却若千军之势。

他旧时埋于心中的明媚少女已成护卫一方的女将,而他改变计划冒死千里奔袭,只因冥冥中觉得有个人需要他去营救,他要让她活……

他永远忘不了,茫茫雪原之上,有一人高骑战马红衣飘摇,她送他归京,并许诺,若活着回去,定要十里红妆嫁予他。

他信了她的话,心中也有过须臾的窃喜,只是窃喜之后更多的是空虚,因为他从未想要娶她进门,更不能与应氏结姻。

一年后她真的归京了,是被镇远将军提前骗回来的。

当时她已近双十年华,在京都显贵门庭中算是大龄女子。镇远将军不忍女儿将大好年华全都扔在漠北的雪原上,遂在京中为她寻了门亲事。对方正是尚书之子,其人相貌堂堂,温文尔雅,虽有侧室,正妻之位却始终空悬,而且两人一文一武,算是互补。想来,镇远将军在择婿这件事上也是用了心的。

初得这个消息时,他的表面很平静,可是迟迟未动的笔,阴染了公文却不自知。他一向冷静,偏偏这个消息引得他思绪混乱,无半点心思与理智应对眼下步步紧逼的局势。他要见她,虽然很冲动,但他仍就是要见到她,立刻见到她!

如意被他以议事之名召到听雨阁见面。他站在听雨阁顶楼,遥遥便见一袭红衣的她远远朝这边走来。

楼阁之上,他煮一壶茶,她如约而至,虽面染风霜,却依旧明媚如初。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触在他的心弦之上,莫名的,他的情绪就有了一丝异样缓缓涌动。

像久别挚友,他们未有多余寒暄,而是心有灵犀的就漠北形式做了细致分析并研讨兵法以出应对之策。

那日下了一下晌的雨,正事过后,两人等雨的闲暇时兴致大起,故煮酒论剑,她的剑鸣和着雨声回荡在听雨阁内,像是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雄浑壮阔;那时,他方才看到久居皇都之人永远都无法想象的壮丽景色。

那日临别之时,她思忖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漠北临别之言,是如意一时悖妄,幸在王爷宽仁豁达,不予如意计较,在此,如意还是深表歉意!”

那时的她只知道镇远将军府树大招风,若执意嫁给他,会给他这位被人忌惮的皇子带来祸端;可她却不知道,她的这一番话,在举步维艰中好不容易捕捉到一丝曙光的他的心中,降下了一场什么样的冰霜。

半月后,就在杨、应两家决议商讨结亲之事的前两日,杨尚书被弹劾了,罪状有私结地方官员,侵吞私产、贻误战机、私吞前线补给……证据确凿,其杨氏父子当庭就被下了天牢,秋后问斩,其余杨家老小皆被流放。

如意在京的日子,苏子煜常召她在听雨阁见面,多是探讨兵家战术,偶尔也下棋对弈,时间一久,即便两人各怀所思沉默不语,但相处起来也是自得其乐,舒适惬意。

半年后,如意再次带军北上,他站在城门上目送她远征漠北的背影,曾一心只想保命和复仇的他,突然也想要对那张龙椅争上一争。